正文 第三章 步天歌

宮廷的秋意,不是來自萬里清澄的碧霄和由綠轉黃的樹梢,而是來自一人獨坐時,偷偷溜上手指足尖的冰涼。

素盈驚覺手足麻木,才發現自己又呆坐了很久。她緩緩站起身踱到窗前,火紅的石榴映入眼中,陡然勾起惆悵。是誰說過:縱有滿地流霞,難擋一天涼意?那人說出這話的時候,遇到了什麼呢?素盈深深吸氣,把無用的傷感拋到腦後,向珠簾之外望了一眼——她靜坐出神時,女官們都悄悄退到簾外,即使與素盈最親近的崔落花,也不敢發出聲響打擾。

素盈剛才就發覺她趁人多時溜了出去,她並不打算問崔落花去了哪裡,只向外面道:「叫秋瑩來,隨我去一趟玉屑宮。」一名宮女忙退到門邊,吩咐廊下的小宦官去召王秋瑩。

玉屑宮是康豫太后為妃之時的寢宮,多年來一直閑置。皇帝卧病後貪圖清靜,索性搬入其中常住。他的一舉一動向來要被人揣摩,入居玉屑宮而不是丹茜宮,又讓後宮之中平添許多猜測。欽妃拜見時提過幾次,暗示素盈勸皇帝移居丹茜宮養病。素盈反而以為丹茜宮事務陡增,不是養病的地方,在皇帝面前絕口不提移駕之事。她每日往來兩宮之間,殷勤侍奉,漸漸眾人也就習以為常。

崔落花知道素盈要去探病,小聲提醒道:「真寧公主一早拿著好幾個菊花燈,去求聖上題畫。這時候恐怕還在玉屑宮盤桓呢。」

素盈正從宮女懷裡抱過皇孫睿歆,沒有把這話放在心上,一邊逗睿歆發笑,一邊沖崔落花眨了眨眼:「先生,你知道我小時候會說的第一個字是什麼?」不待崔落花回答,素盈就道:「是『爹』。大約我娘為了討他的歡心,只教了我一個字。」她又問:「你猜,阿壽開口說話的時候,會說什麼?是『娘娘』,還是『娘』呢?」

見崔落花怔住,素盈狡黠地笑了笑。恰好王秋瑩這時候進來拜見,她便擱下這話不提,懷抱睿歆去探望卧病的夫君。

北國秋季的氣息一如既往,讓人忍不住畏懼即將來臨的冬天。素盈在殿宇之間的光影中穿行,總想要伸出手去,抓牢越來越淡薄的陽光。她能夠感覺到:她已經開始懷念過去,懷念那個從別人言談中聽到、讓她有點點嚮往的宮廷。聆聽時,她只需要遐想,不必承擔它的分量。當宮廷日復一日變得清晰,她也漸漸失去了所有興趣。

「娘娘,是吳太醫。」崔落花在素盈身後壓低聲。素盈這才看見對面走來的老太醫,她打起十分精神,含笑接受太醫拜禮。然而吳太醫看到王秋瑩時,卻露出一絲明顯的倨傲。

素盈故意問他:「聖上今日精神可佳?用了什麼葯?可曾按時服用?」

吳太醫在宮中行走多年,應付旁人的疑問十分老練,委婉地回答:「大凡病人的心情,總是宜散不宜悶。今日有真寧公主侍疾在側,勝於藥石百倍。」隻字不提皇帝的病,分明不願素盈與王秋瑩知道。

素盈身後一名伶俐的女官當即取笑道:「這樣好聽的話,老太醫該在小公主面前多說三四遍。回娘娘的問話,可不是這種答法。」語調里特意強調了老小二字,笑話吳太醫恭維一個小女孩兒。吳太醫訕訕地笑了笑,卻還是不透口風,唯唯告退。

素盈由他走出去幾步遠,用不高不低的聲音訓了那名女官一句:「不可失敬!」自己心裡也有點惱了吳太醫。走到玉屑宮門口,見到守在門邊的潘公公,她才展開微笑,輕聲問:「聖上這時候做什麼呢?怎麼連公公也被趕出來了?」

潘公公在宮中侍奉了兩代帝王,儘管眉發皆白,一雙眼睛還是炯炯有神。見皇后發問,他連忙躬身回答:「剛剛畫完了燈籠,這時候正跟公主說話。」

素盈奇道:「什麼話這麼要緊?連公公也聽不得?」

潘公公連忙賠笑:「娘娘折煞小人……」

「是真寧把公公轟出來的吧?」素盈笑吟吟道:「我倒要聽聽她在聖上面前說什麼了不得的事。公公且別通報。」

潘公公微笑著一低頭,由素盈躡手躡足邁進玉屑宮。

約在十餘天前,皇帝十分信賴的一名僧人說,皇帝起居之處需用藍色帳幔,取一個「攔」的諧音,方能將病魔驅散。為這似真似假的治病方法,玉屑宮四處懸掛深深淺淺的藍色綢緞。每次素盈走入,總覺得彷彿突然墜落在冰涼的藍色湖水之中,身心都不由得一顫。

迎面那塊繡花青緞是平王的供奉。數日之前,平王將它送入宮中時,神色分明得意:「這原是要當作傳家之寶的,聽說宮裡需要藍緞,臣借這機會聊表心意。上年頭的東西想必更能辟邪。」

素盈沒放在心上,並不覺得一塊邊角褪色的織物有何稀奇。三尺寬的緞面一鋪開,素盈便為自己眼拙略感慚愧:上面無數流金溢彩的花朵,彷彿在一剎那盡數綻放,熱烈而炫目,美得奪人心魄。雖然上了年頭,仍可看出手法精湛。花型不過寥寥數種,然而姿態各異,爭奇鬥豔,枝蔓縱橫卻是繁而不亂……不難想像,當年這是一幅多麼引人注目的傑作。

崔落花識得貨色,向素盈道:「這是明元皇帝時,宮中針黹女奉旨所制。後來輾轉落到您祖母惠和公主手中。」她含笑道:「從上面,可以看到當時的整個宮廷呢!」她說得玄妙,素盈潛下心來細看,片刻之後暗暗吃驚:花朵雖然形態各異,細看卻能發現它們的排列位置似曾相識。

「原來是宮圖。」她一邊說,一邊指著青緞中央那朵獨一無二的紅花,「此處是丹茜宮。向西的三朵稍小的紅花、白花是凝芳宮、凝華宮、耽翠宮。那些更小的花,無非是各宮各院——」說到此處,素盈驟然停頓,忽然想:為何妃嬪寢宮顏色有別。

崔落花見她僵住,輕聲提醒道:「娘娘看到的不是『宮廷』,只是『宮殿』而已。」一句話讓素盈啞口無言,呵一聲:「如此蹊蹺的東西,我倒要仔細欣賞。」

素盈將它掛在宮中,直看至華燈初上。欣賞本該是一件愉快的事,但緞上金絲銀線勾勒的花蔓,在燭影搖動時閃閃發亮,彷彿交織咒語的藤蘿,讓人看了心悸。素盈嘆服完美的手工,但還是沒看出玄機,那晚心裡有份惦念,睡得也不踏實。夜半她若有所感,披衣就著月光再看那層層疊疊的藤蔓,霎時瞭然。

第二天素盈已不覺得這卷綉幌美麗,漠然對崔落花說:「這圖上繡的也不是宮院,而是宮院的主人。原來,明元帝的後宮裡,也是這樣紅白花開,派系分明。」

崔落花說:「明元帝的第一位皇后年紀輕輕就因病駕薨。第二位皇后之選,皇帝起初屬意於凝芳宮的元妃——所以在這副圖上,她是另一朵紅花。」

一向視事平淡的她,口氣中也充滿崇拜,素盈不禁對她所講的故事更加在意。

「可是自從皇后駕薨,凝芳宮不斷出事,大多是微不足道的小事:宮中數十盞燈次第爆裂燈花,嚇人不輕。宮中更漏無端溢水。書籍圖冊原本好好的,轉身再看時,卻變成了無字無畫的白紙。香爐里的香是按規矩添的,與其他宮院沒有差別,到了凝芳宮卻發出辛辣的氣味和可怖的聲音。夜裡脫下來的青色衣服,第二天清晨忽然變成很難看的苔色。衣料的手感如昨,花紋、裁減分明是原先那一件,連細微處的針腳都一模一樣,唯獨徹底變了色……不論怎麼責罰宮人,怪事還是層出不窮。沒有一件事可以歸咎於無辜的元妃,但明元帝迷信,以為不吉利。漸漸又有流言說是先後作祟,人們開始懷疑元妃與先後之死有關。不過這個指控無法查證,不了了之。耽擱了兩三個月,最後冊立為後的不是元妃,是貴妃。」

崔落花指著綉幌上象徵元妃的單薄脆弱的紅色小花,說:「讓她宮中的燈花爆裂,更漏溢水,圖文杳跡,薰香變質,衣衫失色……比毒她、咒她、陷害她更難。這些事務分掌在不同的宮司手中,但貴妃能讓他們一起發作。她不只是一朵漂亮的白花,也是綉卷上所有銀色藤蔓的中心。」

銀白色的綉線已經不能像往昔那樣耀眼,但隨著她指尖輕觸,每一個角落裡的白色藤蔓都活躍起來,整塊青緞還是被它們牢牢掌握……素盈嘆了一聲,「既然有這種手段,何必舍易求難?」

「明元帝幼年失母,尤為憎恨後宮妃嬪相爭。」崔落花不慌不忙地回答,「假使身為候選的元妃在後位空懸時死去,可能會讓他將整個後宮裡的女人視為兇手,拋開她們另覓皇后。」

素盈心想:不知皇帝拋開整個後宮選了她,又是為什麼呢?

崔落花頓了頓,繼續說:「明元帝時常強調他最恨後宮當中有人死於非命,如果再度出現,一定與皇后失察有關。貴妃封后之後,三十二年後宮太平。這在素氏的後宮堪比神跡。她的夫君與她相敬終生,她死後,眾臣議謚號時也備加推崇:溫柔聖善,恭敬鮮言。」

「懿靜皇后。」 素盈冷笑了一聲,「那些女人,只是不能從她手中奪得丹茜宮,也不敢在她的注視下勾結,只能麻木地活到鶴髮雞皮。沒有覬覦的對象,當然就沒有無謂的死亡。」

崔落花摸了摸那幅青緞,「當今聖上的祖母,懿靜皇后素如慎——娘娘手中的,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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