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第一章 重霄

秋分一過,飄風漸漸捎來了寒意。經它在天地間幾番滌盪,世間萬物一併換了顏色,越來越澄澈的碧空更顯高遠遼闊,草木卻日漸一日瀰漫出蕭索的氣息。

若有南飛的候鳥自天宇俯瞰京城,定會發現:夏日裡因接連變故而浮躁的宮廷,已經沉靜下來。各處按部就班,未見與往昔有多大差別。針工房依舊是秋季最忙的——重陽將至,他們剛剛將新制重陽羅衣千領分送各宮各院,又忙著檢點帝王宮眷們十月將要換穿的紵絲衣,一邊還在趕製內臣宮女的青色冬裝。重陽裝與冬衣兩月兩換,縱是這些多年養成熟手的針黹女,也不敢掉以輕心。

此時此刻如果有人能在針工房附近走得不疾不徐,就算服色與針黹女一般無二,也可知是別處的人。

這宮女大約二十歲出頭,容色尚留嬌嫩,神情已存冷漠。行至門口,她有意停了停,屏息靜聽房內沒有不宜打擾的言談,這才挑簾進去。一跨過門檻,她就向側邁一小步,拘謹地立在門邊的陰影當中,飛快地向里掃了一眼。

針工房內很明亮,幾十張綉架隨光線安置,每張綉架後面默坐著一個埋頭刺繡的少女。針黹女終年忙碌,年紀稍大就做不來,很少能在這裡看到兩鬢染霜的人。靠近門邊那個女孩兒抬眼看她,含笑招呼:「令柔姐。」

令柔一看是手藝很不錯的針黹女半雪,微笑著向她點點頭,問:「之惠不在?」聲音低低的,像是怕第三個人聽見。

「之惠姐去丹茜宮,走了有好一陣,大概這就要回來。」半雪答得開朗坦率,又說:「令柔姐在這裡稍等片刻吧。」

令柔聽到丹茜宮三個字已覺詫異,又聽說之惠去了很久,更加不安,忙問:「皇后娘娘找之惠做什麼?」

半雪答一句「不知」,便埋頭做她的針線活。令柔在門邊的凳子上側身坐下,不由得心裡忐忑。她還沒猜出頭緒,門帘又挑開,一個少女匆匆往裡走,隨意橫了令柔一眼,口中一刻也沒歇著:「書翠,欽妃娘娘預備小春那天穿的瓦色外衫,上花了沒有?」

房中一個稚嫩的聲音回答:「已經上了袖口。」即刻緊張起來,又問:「怎麼?娘娘是不是有什麼吩咐?」宮中妃嬪交辦的綉件,有時會改主意。綉活兒也總是從邊角細小處開始做,以免難改。

「沒上花就好。」進門的少女找到她自己的座位,將懷中的青緞小心翼翼放在綉架下面的盒子里,說:「剛才去丹茜宮走動,恰好聽說平王獻給皇后娘娘小春那天穿的羅衣,是件紅樺色的。跟瓦色很近,綉了琥珀色的芍藥唐草。我記得你說過欽妃娘娘沒特意囑咐,你打算綉這兩樣。」

「還好來得及換花樣。」年紀還小的那個針黹女從腳邊的盒子里拿出一卷布,在上面縫了幾針,做了一個只有她自己認識的記號,把這件事記了下來。

女孩子們靜了一會兒,終於有人忍不住好奇,問那後來進門的女孩:「春文,你看見皇后娘娘了么?」

春文搖頭笑道:「我是去丹茜宮取女官們要改的羅衣,想看見皇后娘娘,那要多大的緣法啊!」

半雪笑著轉臉望向令柔,「令柔姐是丹茜宮的人,可曾見過皇后娘娘金面?」

陽光燦爛的房中又靜下來。僅有的一大片陰影,便是令柔容身的門邊。她在影中一動不動,也沒特別的反應,片刻才說:「沒有。」低迷的聲音還是有氣無力。說這兩個字像是費了她好大力氣,她慢慢站起身,又道:「之惠回來,煩勞你跟她說我來過。」說罷就走了出去。

門帘一落,少女們才鬆口氣。外人走了,她們說話也自在起來。春文輕聲說:「半雪,你與她攀談做什麼?我聽說她雖然是丹茜宮的下等宮女,卻是差一點給扔去浣衣房的!那地方進去可就出不來了……也不知她犯了什麼忌諱,直到現在還時常被罰在夜裡提鈴。」她一向為人活絡,在各處結識不少宮女,消息靈通。

半雪怔了怔,道:「可她是之惠姐的蓮子姐妹,冷落她也不好。」

角落裡有人還在暢想,這時忽地冒出一句:「只有那麼一次,因緣巧合給娘娘的獵裝上花。也不知穿起來是不是好看……」

「之香姐凍傷了手,才讓你碰巧。想再給皇后娘娘繡花,不知要熬幾年。」

又有人說:「我那次隨之惠姐去送皇孫的小褂,娘娘恰好從丹茜宮裡出來。遠遠地看見,娘娘是個好年輕的人,神態又溫柔,說話做事都安閑平和。」

經她一說,屋中便漫開一片輕輕的讚歎。

「聽說好幾年前,娘娘是丹茜宮裡的奉香女官。」春文一邊繡花一邊與姐妹們閑話她聽來的過往傳奇,「後來出了宮,沒過很久,聖上就迎她進來做了皇后。」

「也許那時候已經彼此屬意……」不知誰在無限遐想中說了這樣一句,立刻引來一陣緊張的輕斥:「快住口!這種瞎猜的話能夠亂說么?」

女孩子們嬉笑了短短一刻,又專註於手下精美絕倫的世界,周遭再度靜謐。

門外的令柔輕輕嘆了口氣。她沒有走開,還想知道她們是如何在背後說她與之惠。顯然是她多慮:這些女孩子置身瑰麗曼妙的綢緞和刺繡里,幻想的都是異乎美妙的奇緣,享受著不明真相的輕鬆和愉悅。令柔忽然想到:她也曾和這些女孩子們一樣,好奇皇后妃嬪們的生活。不過那時的皇后是另一位更加美、更加耀眼的素氏女子。那似乎已經是上輩子的事。如今,她侍奉過的那另一位素皇后若星,已經在小宮女們暢想的範圍之外,她們沒有見過她,也沒有聽過關於她的傳奇和悲劇。

令柔低頭快步走開,逃避那些與自己截然不同的人,險些在路上撞上之惠。

「令柔!」之惠低呼一聲,把她拉到一旁。「怎麼失魂落魄的?出事了?」

令柔見她安然無恙,一顆心放了下來:「聽說你一早被叫去丹茜宮,我擔心你。」

之惠比令柔年長几歲,態度也更加沉著老練。聽令柔說完,她笑笑:「不是大不了的事。我這裡石榴長得旺,丹茜宮的人讓我挑了幾株好的,剛移過去。回來的路上白副監又問起宮人的冬衣,所以耽擱了。」她說著為令柔理了理鬢角的髮絲,又道:「你也別總是這樣疑神疑鬼,白頭髮都要長出來了。」她頓了頓,低聲說:「我看皇后娘娘不像是對過去念念不忘的人。要說白副監的出身,不比你的景況糟得多?他還不是好好地升到副監去了。那人自己有本事,娘娘也沒對他兄弟的事情斤斤計較,不是?」

令柔默默聽她說到此處,嘀咕一句:「素盈的心思奇怪得很。」

「噓!」之惠立刻向四下看看,責備道:「娘娘的名字怎麼叫得!」

「我總覺得,她是有什麼打算的。」令柔神情黯淡,「特意把我弄回丹茜宮,又什麼也不做。一年多來,什麼都沒有發生,這不是很奇怪?就算識得宮中全部素氏的眼色,也猜不到她在想什麼。」

「那就別胡思亂想。」之惠柔聲寬慰,從襟內摸出三四個顏色漂亮的絛花,挑了兩個端雅大方的遞給令柔,說:「我剛才瞥見白副監的絛花有些鬆了。順道去元瑤那裡,她拿了四個給我,特意囑咐你送白副監一個好的。一出手就用貴重東西,也不合適。雖是細小物件,但給他這小玩意才顯出你細心。日後再慢慢求他關照你。」

令柔合掌握住絛花,還有幾分勉強的神色,口中卻仍然說:「煩勞兩位姐姐費心。」之惠又嘆息道:「自己姐妹就別客氣。原先丹茜宮的婉微歿了,迷雁也不知在公主府上過得如何,內織染的阿璞放出了宮……當年一起吃過冰糖蓮子的姐妹,現在就剩絛作房的元瑤和你我,也真凄涼啊。」令柔悶悶地應了一聲。

之惠見時候不早,說:「今晚你還要去提鈴,此刻也該休息。」令柔點點頭,別了之惠往回走。

臨近丹茜宮時,她路過一處偏僻的角落,似乎瞥見一青一絳兩個女官在說話。她沒心思去看,只是匆匆一瞥恰好認得:絳衣那個是丹茜宮中的秉儀崔落花,青衣的是近來為皇帝治病的王秋瑩。她們見有人路過,停住交談向里退了幾步,令柔急忙低頭加快腳步。

崔落花拉了王秋瑩尋到這處僻靜的地方說話,才站定就見有人路過,便把話咽了回去,直待那宮女過去。她斟酌幾番,覺得無論什麼措辭都不如意,爽性單刀直入地問:「聖上的病還能拖多久?」

王秋瑩卻不回答,泰然反問:「這是娘娘要問,還是旁人要問?」

「是我問。」崔落花平平靜靜地說:「娘娘不會總讓我知道她想什麼,可我一定要提前知道她的心思。不然,我對她就沒用了。」

王秋瑩垂下眼,緩緩說:「聖上的病是不能說的禁忌。我不能跟你講。」崔落花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,王秋瑩只得搖頭道:「是聖上欽命——聖意難違。」

崔落花眼裡有一星光華閃爍,腦中已有幾個問題打轉。她想出一點頭緒,釋然道:「秋瑩,我們是從小到大的好朋友,還差一點成為姑嫂。」

王秋瑩舒心一笑,「我們現在還是好姐妹,這是不會變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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