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六章 劫火殿

滿天的雪花飛舞著,撲嗍撲嗍打在臉頰,有些疼。

她不知道自己在這個昏黃的路燈下站了多久。

她對面的他幾次三番欲言又止,最後只問了一句:「冷嗎?」

她點點頭,似乎心就在喉頭涌動,想借著衝動把所有的秘密傾吐。但這些秘密也把喉嚨塞滿了,讓她一句話也說不出……

他垂下頭,伸出雙手,把她冰冷的手握住。

那種暖流立刻讓她緊繃的神經放鬆,忘了應該說什麼。

她只做了一件事:把雙手抽回……

他的神色頓時有些尷尬,輕輕抽動的嘴角抹上一絲苦笑。

她的聲音若即若離:「郎十八,妾十七……」

她只念了這縹緲凄婉的六個字,他卻已經會意,付之複雜的一笑,轉身離去,竟不回頭。

「郎十八,妾十七……」她仰頭看著昏黃的路燈、可怖的碎雪,不知臉上涼涼的水滴是奪眶的眼淚,還是融化的雪珠……

「白箏,他走了……」一個麻雀大小的淡淡的影子出現在白箏耳邊。她幽幽飄在風雪裡,隨著狂風怒雪翩翩振翅。那對蜻蜓般嬌柔輕薄的透明翅翼,在雪花中微微泛著珠光。「你這個傻瓜!為什麼說那些莫名其妙的胡話?什麼郎十八、妾十七?要說也該是『在天願為比翼鳥、在地願為連理枝』之類的才對啊!別說我剛才沒在旁邊提醒你——我吹了好幾口冷氣想讓你清醒清醒,可是你根本沒搭理……」

淺白色的身影繞著白箏飛舞了幾圈,喋喋不休地埋怨。

「冰翎!」白箏忽然伸出凍僵的手指,捏住小妖纖細的足踝,「這件事情就到此為止吧!」

冰翎默默地望了她一會兒,搖搖頭:「你要是真的能『止』於此,我就不必這麼操心了!」

——公元19××年,文白箏,二十五歲。她自己都不知道這個冰冷的夜晚是不是一場夢。她拒絕了真心對她的男人。她不知道那人是不是痛苦,反正自己是難受得失魂落魄;不知那人如何度過這夜,反正她是在風雪中徘徊了一宿;不知道那人有沒有一個可以傾訴苦悶的朋友,反正她,有一個雪妖在一邊陪著……

這夜難熬,白箏到死也沒忘——沒過多久,她那一生就結束了……確切的說,是在第二年夏天。

那個夏夜,白箏忽然覺得身體不那麼虛弱。窗外蟋蟀的微鳴不再讓她心煩,濕熱的空氣也不再讓她感到憋悶,甚至窗外昏黃的月光也不那麼可憎……白箏知道:這叫迴光返照。

也好——在這樣寧靜的氛圍中離開喧鬧的塵世,正是她近來的願望。她唯一放不下心的,就是在她家冰箱里「春眠」的冰翎。如果她一覺醒來,發現白箏已經不在,不知會有多傷心……

算了。有個雪妖為自己傷心,死也不冤枉……

忽然,寧靜的夏夜被一陣喧囂打破——

「喂喂喂!你,就是說你!別跑——把你的《夜遊證》拿出來!」——一個洪亮的叫聲伴隨一陣馬嘶。白箏不禁好奇:在這樣的都市,半夜有人遛馬?

「哎呦,這不是騏輪大人嗎?好久沒見……您親自來檢查?真有責任心。」——一個諂媚的聲音響應。

「你的《夜遊證》今天到期!十二點之前到暗羅殿報到。」第一個聲音刻板地說。

「可、可是……」那諂媚的聲音一轉,已而委屈可憐,「我的心愿,還沒完成……」

「那隻能說你笨!」所謂的「騏輪大人」一點也沒有同情心,「我只負責檢查,有什麼委屈跟暗羅王說去!」

白箏很好奇,是誰的聲音?竟然如此清晰地傳到六樓的病房……她從久卧的床榻上翻身坐起,無聲無息推開陽台門——迴光返照的力量真大。

然而……她沒看錯吧?

一匹黑馬張著黑色的翅膀在半空飛行,馬上騎士卻是一身雪白。十幾個男女老少手裡拿著奇怪的玻璃片(後來她才知道,那不是玻璃片,而是冥界發給幽魂的《夜遊證》。持有這個證件的幽靈才能在人間徘徊,完成未了的心愿。)

白箏驚呼一聲,引來那些人疑惑地仰望。

那馬上的騎士也回頭看她。他大約二十七八,面容清瘦,眼神精悍凌厲。但他只隨意地看了她一眼,旋即不耐煩地催促那些男男女女:「一個女人而已,都沒見過嗎?快把《夜遊證》遞上來!檢查過的,立刻散了——別在這附近徘徊,嫌這兒陰氣不夠旺嗎?」

「大人……我覺得,也許,她在看我們呢……」一個禿頭的中年男子偷瞄了白箏一眼,壓低聲音說。

騏輪大人白了他一眼,沒好氣:「也許?也許她是想跳樓,杵在那兒研究地形呢——關你什麼事了?忙你自己的爛攤子去!」

於是又是一陣轟亂。白箏看著他們交接那古怪的玻璃片,只一會兒,就作鳥獸散。

那白衣騎士勒住黑馬的韁繩,又仰頭看了白箏一眼。

白箏定定地回望著他,想不出在這種場合該做些什麼。

黑馬扇動羽翼,穩穩地升到白箏的陽台邊。

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他低沉的聲音讓人不寒而顫,比冰翎的呼吸更冰冷徹骨。

「文……白箏。」白箏卧病以來,已經好久沒說過話,聲音幾不可聞。

但這微弱的回答卻讓騎士大驚失色——他似乎根本沒指望著她能回應。他伸出手,在她面前晃了晃。白箏的目光隨著他的手游移,最終莫名其妙地落在他的面孔上。

「你看到了?!」騎士心平氣和地問:「看到我?也看到那些死鬼?」

「哦。」白箏點點頭,反問:「你是誰?」

「騏輪。」他簡潔明了地回答:「冥界保衛部主管,隸屬於冥界十殿之首的秦廣王殿。」

「冥界?你是冥界的使者?來收人魂魄?」白箏的肩頭聳動,惻然道:「冰翎曾跟我說過,只有死掉的人才能看到冥界的使者……」

「冰翎是誰?」騏輪微微蹙眉,「他好像對冥界不太了解,把我們整個系統都攪混了——我不負責收人魂魄,他們才負責。」他向白箏身後一指。

——什麼人也沒有嘛!白箏眨巴著眼睛,不知道他搞什麼鬼。

「你看不見他倆?看來你們沒緣分。那也無妨。其實並非只有死人才能看到冥界的使者。」騏輪對迷惘的白箏解釋:「少數人類在活著的時候就能看到。而這些人都有資格成為冥界的官員——你既然看到了我,那就恭喜你成為他們中的一員。」

白箏還沒有完全搞清楚發生了什麼,忽然覺得自己輕盈地飄起來——那個沉重的身體歪歪地滑倒在月光里……

於是她看到了騏輪口中的「他倆」——身穿黑衣的年輕男子面容淡漠,身穿白衣的少年卻笑意盈盈,連聲說:「恭喜恭喜!文白箏是吧?——恭喜你及時睜開通冥眼,在生命中的最後八分鐘看到了冥界的官員。」

「文白箏——」

寶殿里的巨大塑像發出轟然巨響。

白箏有些詫異:這就是傳說中的閻羅大王?

閻羅大王本人似乎對別人看到他之後的反應已經見怪不怪,戴上眼鏡看著一本厚厚的檔案,「嗯,很好,你很有天賦。哦,你還飼養了一個雪妖?不錯。你的魂魄是屬火部的……唔,還挺強,怪不得能震住雪妖。」他唧咕了一陣,合上檔案,笑眯眯地搓著雙手,用誘騙似的口吻說:「怎麼樣?有沒有興趣到我們冥界上班?我可以安排你當……劫火姬!是僅次於十殿閻王的職位,還有機會參加天庭一日游。待遇很優厚哦!——免費供應地獄靈茶、清茶,按月發放地獄點心。工作很簡單——只要會用小刀和橡皮就絕對能勝任。年終有獎金,工作努力的還有機會獲得冥界珍寶。要有什麼特長更好:可以參加天冥兩界舉辦的各種比賽,痛痛快快贏得名譽和寶物。想想看——你還能操縱人類的命運,這是多麼爽的體驗!還猶豫什麼?來……在這個《申請書》上隨便打個勾,立刻就能成為神!真正的冥『神』!……你怎麼還在猶豫?我像說大話的人嗎?我可是閻羅大王啊,絕對不糊弄你!」

白箏的性格,已經明白無誤地寫在閻羅大王剛才看的檔案里:「柔和,不擅長拒絕別人。非常受推銷員歡迎——只要有人推銷,她就解囊……唯一一次拒絕別人的結果,是自己難過地在大雪裡遊盪十三個小時七分四十六秒。因此成疾,卧病身亡。」

白箏猶豫地問:「如果我做了冥界的官員……也能像那些幽魂一樣,領個《夜遊證》去人間實現未了的心愿嗎?」

「呵呵呵呵……你既然是冥界的官員,還要什麼《夜遊證》?大家都是一家人嘛!你想什麼時候去『游』,打個招呼就好。」——這句話可真是騙「死人」不償命。後來白箏才知道,冥界的官員一個個跟人類夢想中的永動機似的,偶爾喝個茶都被人叫做「不務正業」……

但當時她真的很心動。雖然她曾經無數次從推銷員手中買了沒用的東西,這次還是沒吸取教訓——直到很多年之後回顧往事時,才喟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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