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 拂水殿

世界上有很多很多稀奇古怪的人、稀奇古怪的事,大概是為了平衡考慮,世上也有許多平常無奇的事和缺乏幻想的人——原紅曲無疑屬於後面那一種。

別人缺乏幻想還情有可原。而她,原秋河的女兒原紅曲,竟然能成為一個踏踏實實、徹徹底底的無神論者,實在不容易——她爸爸可是大名鼎鼎的神鬼恐怖片導演呢!而他的最大業餘愛好就是愛講鬼怪故事嚇唬女兒……紅曲之所以從小就天不怕地不怕,尤其不信神仙妖怪閻羅小鬼的存在,據她自己總結原因,大概是所謂的「物極必反」。

紅曲從小就認定,自己的一生和鬼怪毫無干係,因為她如此缺乏與靈異溝通的天賦。原秋河強烈的第六感和驚人的想像力絲毫沒有遺傳給自己的女兒,為此,紅曲時常覺得對不起老爸。然而無論她如何努力改變,結果均以失敗告終——她很奇怪自己的頭腦怎麼那麼客觀清醒,看著世上的一切都很平常,怎麼也看不出其中有玄機。

她在現實的世界中成長為一個現實的人,並不期待有朝一日能看到老爸口中的神怪。

然而在十九歲的最後幾天,她的生活開始有朦朧的變化。

比如說上個月的某一天吧,紅曲正走在去自習教室的路上。淡淡的晨霧尚未消散,碧綠的柳枝在微寒的清風裡顫抖——一切都是那麼美好!紅曲的心情也輕鬆到了極點。正在這時……

「你好!」——有人和她打招呼。

至少在循聲望去之前,紅曲是認為有「人」和她打招呼。但她立刻就不知該如何反應——沒人教過她該怎麼和頭上長著牛角的中年男子打招呼!

他原本坐在柳樹上,現在從樹枝上跳了下來,沖紅曲拚命揮手。如果不是他的頭上有兩隻逼真的牛角,紅曲只會把他當普通的變態。

這個古怪的傢伙憨憨地笑了,似乎挺不好意思,結結巴巴說:「你已經能看到了嗎?我、我是你看到的第一個?我、我想,先做個自我介紹比較好……」

但紅曲沒給他這個機會——她甚至沒等到自己發出恐怖片中常有的那種驚叫,就掉頭逃跑,然後榮幸地成為心理諮詢中心當天的第一個客人。

諮詢醫師靜靜地看著她,大概有二十多秒鐘——這時間似乎不長,但足夠紅曲體驗尷尬。

好在醫師每天面對的都是有毛病的人,也不把紅曲的遭遇當回事,從容鎮定地開始分析:你最近有沒有吃牛肉?有?這就對了。最近有沒有看新聞?看了?這就對了。知不知道瘋牛病?知道?好吧,我來給你作個心理分析:你看了有關瘋牛病的新聞,而自己最近又吃過牛肉,所以心理覺得恐懼,從而形成一個潛意識的暗區,並且在遇到壞人的時候,自然而然把這種恐懼外化,內在的恐懼和外在的危險威脅合二為一,就看到一個長著牛角的人……你應該趕快報告保衛科,以免那個變態再出現在我們校園裡!

原來是這樣啊!紅曲鬆了口氣——還是科學有力量。

但不知為什麼,從那之後,校園裡和紅曲打招呼的人忽然多了起來——而且全是非常親切和藹的陌生人。儘管有些莫名其妙,但她是天生的樂天派,所以一來二去,還認了不少熟人。

直到有一次,那個長發飄飄、常和紅曲打招呼的姐姐站在梧桐樹旁,友善地對紅曲微笑,而紅曲也開朗地沖她大聲說:「你好!」——這個舉動把同行的舍友弄得一頭霧水,問她:「你跟誰打招呼?美女?在哪兒?」

……

——紅曲決定不去找心理醫生。她怕自己會被送進精神病院……

如果問原紅曲,她的生命中有什麼意外之喜,答案無疑是「生日禮物」。

——或者說「意外驚嚇」會更合適一些。

比如說吧,十九歲的禮物是一整套世界百年恐怖片大全;十八歲的禮物是一套三十多個各種姿勢、栩栩如生的骷髏先生;十七歲的禮物是一個很可愛的殭屍麗麗,幾乎和真人一樣大,大概是造出來嚇半夜來的小偷,卻被實用主義者紅曲當了衣架……每個生日,都是她父親發揮想像力的絕妙機會。今年也不會例外——至少在看到「禮物」之前,紅曲是這麼認為。

當她眨巴著眼睛,一路跟著爸爸來到書房,滿懷期待地看著父親時,其實已經把家裡每一個可疑的角落翻了至少兩遍,想提前瞻仰一下神秘禮物,以免它真的很嚇人,讓自己在老爸面前失態——但這個搜索行動和往年一樣,以失敗告終。

爸爸明亮的眼睛裡有一種紅曲不大熟悉的神采——不是年年相似的戲謔、調皮和興奮。他看來有些落寞,彷彿在隱忍著某種強烈的感情。這神采讓他更加神秘,而他的言語也彷彿充滿玄機:「現在還不行,你還看不到。等一會兒。」

難道是什麼定做的東西,現在還沒送到?紅曲單純的頭腦中再想不出玄妙的解釋。僅僅是這常規的猜測,已經讓她十分好奇:「得等多久?」

爸爸搖搖頭,眼中那古怪的神采越來越複雜。他的嘴角輕輕咧出一個有些苦澀的弧線,幽幽回答:「多久呢?我也不知道。按照我的第六感,鐘聲敲響意味著那個時刻到來。」他抬頭看了看牆上的表,似乎是刻意避開女兒熱切的眼睛。「很快就到了!還有28秒,你就能看到我平常看到的世界!」

紅曲的心情為父親營造的神秘氛圍而緊張起來,脫口問道:「你平常看到的世界和我看到的不一樣嗎?」

「有些不同。」爸爸不知道想起什麼,笑容籠上一層柔輝。「到底是希望你看到,還是不希望你看到?我自己也不明白……離幽華門打開的時間,還有10秒。為命運之門倒計時吧。」

紅曲家是建在市郊的一棟小型別墅——老爸喜歡清靜,所以在這裡買了一套獨門獨院的住宅——一共有二十幾個門,每個都被爸爸起了風雅的名字,像什麼「跨虹」「窺月」之類的。但沒有「幽華」,更沒有什麼「命運之門」。

紅曲撇撇嘴,鼓著腮幫子看著表,心裡盤算著:要是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,一定和爸爸好好算這筆賬——五十歲的人還神神秘秘戲弄自己的女兒,太可恥了。

當秒針跳到父親所說的時刻,紅曲還沒有覺悟到:那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出現了,她將告別平凡無奇的生活。

那一刻,一陣飈風從她胸前穿過,直撞得她眼前發黑、天旋地轉,彷彿整個世界在瞬間扭曲。她曾經從有些小說上看過關於世界扭曲的描寫,但此時此刻終於知道,那些描寫根本就是胡說八道!那種扭曲的感覺,根本沒有任何文字能夠描繪!

她唯一能想到的一句話,她唯一能說出來的完整句子只是:「爸爸!我很難受!」

「閉上眼睛!」這聲音很平靜,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在和自己同處一室的父親身上。

紅曲因為痛苦而眯縫的眼中,隱隱約約看到處之泰然的父親——他似乎習慣這種感覺,正沖她安慰似的微笑,彷彿在說:對於有經驗的人的建議,最好照做。

漸漸的,就好像海潮從身邊退去,風從身後吹過一樣,那種可怕的感覺消失了。驚魂未定的紅曲覺得,現在大概可以睜開眼睛……

書房還是書房,沒有因為世界短暫的扭曲而一團狼藉;爸爸還是爸爸,眼中帶著他今天特有的複雜情愫。

不同的是,剛才書房裡好像沒有這麼多人……

紅曲瞪大了眼,想說點什麼,卻沒做到。

她知道自己的嘴巴一定張得老大,因為喉嚨里「咯咯」的聲響非常清晰地傳了出來。她只能獃獃盯著這一群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的奇怪組合。他們當中不乏曾經出現在紅曲周圍的熟面孔——比如那個頭上長角的中年人,他正在人堆里沖紅曲羞澀地擺手,還是憨憨地微笑著。

「這都是誰?」紅曲看著那傢伙,終於勉強提了一個問題,一邊問一邊努力回憶有沒有這樣的親戚。曾經把親戚當作變態的難堪,讓她忽略了一個更顯而易見的問題:他們是何時出現在這裡。

「各位!」爸爸沖那群人微笑著點了點頭,「我來介紹一下——我的女兒原紅曲!」

那群人中一個面目陰沉、戴著眼鏡的中年男子揚了揚下巴,態度有些傲慢,口氣也十分挑剔:「承受了幽華門開啟時的空間扭曲,又在短暫的瞬間恢複正常——看來她的靈魂確實足夠強大。這樣你就沒什麼遺憾了吧,拂水公?」

拂水公?那是什麼玩意兒?紅曲驟然聽到許多不熟悉的名詞,很想問個所以然,但大概是被陌生人包圍的關係,她竟然不敢插嘴。

爸爸的眼中透露出毫不掩飾的悲哀。他拍拍紅曲的頭,好像女兒還是五六歲的孩子。「紅曲,」他牽強地笑著說,「我來幫你介紹幾個朋友,以後你就要靠他們照顧了。」

啥?他們?紅曲還沒來得及問聲為什麼,就被爸爸的介紹嚇壞——雖然爸爸每年要嚇唬她無數次,但這無疑是歷年來最成功的一次。

「這位是黑無常……」爸爸指著身穿黑色西服、大約二十幾歲的高個年輕男子。小夥子雖然很英俊,但是面無表情,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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