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章 土堡

毗利是一個幾萬人的突厥部族,長居淡河之畔。

邵稹從前跟著石兒羅的族人經商,曾經來過這裡,與族長毗利匍真及一眾族人交好。

認出他的,是毗利匍真的兒子毗利吉善。他會說些漢語,見到邵稹的裝束,失笑:「石真,許久不見你,怎麼穿了一身唐軍的衣服來!」看到寧兒,兩眼發光,「這是你娶的新婦么,怎麼都不叫我去喝酒?」

邵稹苦笑,沒空跟他多解釋,道:「吉善,你父親在么?我有急事。」

毗利吉善見他神色不似玩笑,訝然:「怎麼了?」

邵稹知道吉善可信,將唐軍被圍之事告知。

毗利吉善聽著,有些難色。

「安西都護,與我父親關係不錯,我父親也早已歸附。」他說,「可我父親為了河對岸的那片草場,一直與俟息部不合。昨日來了一個吐蕃使者,他說,吐蕃人佔領安西之後,這些草場都是我父親的。」

邵稹訝然,與寧兒相覷。

事情更加複雜,誰也沒有想到,吐蕃竟早已經動手籠絡胡部,看來是立志要將都護府眾人置於死地。

「你可以去見我父親,不過,我覺得希望不大。」吉善實誠地說。

邵稹沉吟,道:「無妨,先帶我去一見。」

天色已經暗下,毗利族人聚居的草場上,仍見炊煙裊裊,帳篷猶如雪地上的一座座小丘,整齊排列。

毗利吉善帶著邵稹和寧兒往最大的帳篷走去,路上,不少族人認出了邵稹,過來打招呼,又朝寧兒投來大膽而好奇的目光。

寧兒有些羞赧,緊緊跟在邵稹身後。

忽然,一個耳熟的聲音從旁邊傳來:「胡娘子?」

寧兒訝然,轉頭望去,卻見到了一張久違的臉。

米菩元滿面驚喜,從人群里擠出來,跑到她面前:「你怎來了此處?!」

見到他,寧兒亦是驚喜非常:「米郎!」還未多說,面前卻被一個身影擋住。

米菩元這才將邵稹認出來,神色一僵。

「你們認得?」毗利吉善瞅出端倪,一臉詫異。

邵稹沒答話,卻看著米菩元,淡淡道:「你怎在此處。」

米菩元沒好氣:「這是我外祖家,我怎不可在此處。」

「外祖家?」寧兒詫異道,「米郎,這是你外祖家?」

「是啊。」米菩元將目光從邵稹臉上移走,對寧兒笑笑,「我母親是毗利族人,我此番去了疏勒回來,路過此地,就來看看外祖。」

寧兒頷首,莞爾:「原來如此。」說罷,瞥瞥邵稹,見他臉上仍冷冷的,悄悄扯扯他的袖子。

邵稹看她一眼,將臉色放得緩和些,對米菩元一點頭:「幸會,我等還有事,再敘。」說罷,拉著寧兒朝大帳走去。

毗利匍真五十多歲,身形高大肥碩。

大帳中,樂聲正熱鬧,毗利匍真坐在上首,與人談笑,滿面紅光。

毗利吉善上前去,耳語一番。毗利目中精光一閃,看向進門來的一男一女。

他笑笑,將手一揮,樂聲中止,閑雜人等都退了出去。

「石真。」毗利匍真的漢話亦不錯,聲音洪亮,「我道是怎麼風雪颳得這麼厲害,原來是送來了故人!過來過來,與我喝酒!」

邵稹亦是一笑,走上前去,一禮:「特勤。」

毗利一族,是突厥王族的分支,邵稹一向以「特勤」尊稱毗利匍真,他十分受用。

從人將酒杯斟得滿滿,邵稹也不客氣,接過來,一飲就是三杯。

「痛快。」毗利匍真笑眯眯,看向寧兒,「這是你的女人?眼光不錯。」

邵稹亦笑笑,卻正色道:「特勤,石真此番來,乃是有要事與特勤商議。安西大都護被困在東邊的石山要塞上,特勤與大都護府有盟,還請特勤速速救援。」

毗利匍真聽著,卻是不緊不慢。

他看著邵稹,道:「石真,我方才聽吉善說,你從了軍?」

「正是。」

「他們給你什麼官職?」

「騎曹。」

毗利匍真笑笑:「憑你的本事,他們應該給你將軍。」

邵稹訝然。

「我也是這樣。」毗利匍真嘆口氣,喝一口酒,「我也如此。安西都護的吩咐,我哪回不是照做,也幫了不少,可我要的只不過是河對岸的草場,他們幫過我么?」說罷,他看著邵稹,意味深長,「我知道你是漢人,總想為著自己的國家出力。可我不是,誰給我草場,我就聽誰的。」

邵稹聽得這番言語,心中不由一沉:「特勤,你決定投吐蕃而叛唐?」

毗利匍真撫須:「吐蕃使者就在別帳,你若不信,我可將他叫來。」見邵稹神色微變,他笑笑,「漢人郎,聽我一句忠告,帶著你的女人遠走了去吧,你的本事,在別處也能天天喝酒吃肉。」說罷,揮揮手,以示逐客。

邵稹見他如此,亦不多言,看著他,一禮:「願特勤莫悔,石真告辭。」

寧兒聽得分明,看著邵稹朝自己走來,眼底有些發澀:「稹郎……」

邵稹微微搖頭:「走吧。」說罷,牽起她的手,朝帳外走去。

「父親,」見他們離開,毗利吉善忍不住道,「石真也算與我等相善,這天寒地凍,不留他過夜么?」

「留?怎麼留?」毗利匍真看看他,嘆口氣,「吐蕃使者就在此處,留他下來,兩邊不討好,不如決斷些。」

毗利吉善聽得此言,只得不再說話。

邵稹帶著寧兒,正往外走,毗利吉善追上來。

「我父親想要草場想瘋了,」他不好意思地說,「幫不了你。」

邵稹望望毗利匍真的大帳,搖頭:「特勤如此亦在情理,你不必愧疚。」

毗利吉善嘆口氣,讓從人拿來兩卷厚厚的毛氈。

「夜裡可能有風雪,你帶上,用得著。」他說。

邵稹一笑,知道此物實在,拍拍他的肩頭,道:「多謝。」說罷,將毛氈都放到馬上。

「胡娘子!」這時,米菩元的聲音傳來,二人望去,卻見他跑了過來。

「聽說你們現在要走?」他滿面詫異。

寧兒與邵稹相視一眼,點點頭,笑笑:「正是。」

米菩元看看毗利吉善,皺眉:「頭領怎如此?哪有大冷天,讓客人出去過夜的?」

毗利吉善苦笑:「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父親脾氣。」

米菩元正要說話,邵稹道:「米君,毗利特勤亦有難處,我等離開,對眾人都好。」

這態度難得的不帶敵意,米菩元看看他,神色不定,片刻,點點頭。他想了想,對二人道:「稍等一等,我去去就來。」說罷,轉身跑開,再回來時,手上卻有一包物事。

「這是剛烤好的饢餅,你們帶著。」他說,塞給寧兒。

「這……」寧兒臉紅,瞥向邵稹。

邵稹看著米菩元,神色有些複雜,少頃,收起異色,向他一禮:「多謝。」

米菩元見他如此,竟有些受寵若驚,看看毗利吉善,不自然地扯扯嘴角:「不過是些饢餅,我這邊沒什麼好送的。」

邵稹微微一笑,真誠道,「承二位好意,後會有期。」說罷,與他們作別,帶著寧兒離開。

「稹郎……」寧兒回頭看看那些人,又望向前方,茫茫的黑夜和雪地,「我們要去何處?」

「先找個地方過夜。」邵稹道。

寧兒訝然:「過夜?那援兵……」

「我自有辦法。」邵稹的唇角彎了彎,將寧兒扶到馬上,舉著火把,朝原野中奔去。

雖然天氣寒冷,幸好,夜空竟比白天晴朗,能隱約辨出月亮的位置。

邵稹靠著從前的記憶,帶著寧兒在黑暗中奔走了二十幾里,忽而喜道:「到了!」

寧兒借著火光望去,卻見是一處廢棄的城垣,上面,一座土堡高高矗立,在模糊的月光下,孤高冷峻。

「我去年隨著石氏族人來到此地,曾在這土堡上過夜,雖然不如房子,但有遮有擋,人馬都能進去,也不怕狼。」邵稹道。

寧兒瞭然。她望著那土堡,想到邵稹也曾留宿其中,心安了下來。

土堡殘存著兩層,下層可以當做馬廄,上層可以住人。寧兒跟著邵稹踩著崎嶇的土牆上去,只見裡面似乎有些年月了,四壁已經露出土坯。平日里大概也時而有人來住,一面簡陋的柴扉掩在門洞處,權作擋風。雖然破舊漏風,但是但是清理清理,睡在裡面也比露宿好。

邵稹取來些乾草,充作笤帚,手腳麻利地將地面收拾一遍,鋪起來,抱來厚毛氈,道:「將就將就,野外也只能尋到這樣的地方。」

寧兒點點頭。

「不過,」邵稹看看她,有些不自然,訕訕,「寧兒,此處只有兩塊毛氈,一塊鋪,一塊蓋,沒有多餘……」

寧兒愣了愣,忽然明白他這話的意思,臉燒熱起來。

上一章目錄+書簽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