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三章 星辰

薛霆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。

光影交錯,好像天空下搖動的樹葉,又像陽光中漾動的水光。

嘰嘰喳喳的聲音傳入耳中,好像是鳥兒在吵鬧。

薛霆的眼皮動了動,睜開眼,強光突如其來,他連忙眯起。

「表兄!」寧兒驚喜的聲音傳入耳中,他訝然,費勁地看去,寧兒的臉出現在面前。

寧兒連忙將一隻水碗拿過來,小心地抬起他的頭,將碗口湊到唇邊。

薛霆又干又渴,連喝了兩碗,才覺得緩過勁來。

「我……我睡了多久?」薛霆動動身體,只覺僵硬得很。寧兒趕緊止住他,道:「表兄睡了一天一夜,郎中說,表兄有傷,又勞累過度,故而……」她說著,聲音有些吞吐。

薛霆暈倒時,寧兒正與邵稹重逢,她聽到動靜回頭,嚇了一大跳。幸而援軍里有正經的軍醫,把薛霆救了回來。

「是么……」薛霆的聲音低低,似乎並沒有他想。

「表兄餓么?」寧兒忙岔開話,「有粥,剛煮好不久,還是熱的。」說著,她從案上端來一直瓷碗,吹了吹,用木勺舀起,湊到薛霆面前。

薛霆吃了幾口,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臉上。屋子裡的光照不太好,寧兒的臉也顯得黯淡許多,眼瞼下,有淡淡的陰影。

一天一夜,她一直在照顧自己么?

薛霆這麼想著,心中忽而柔軟下來,可想到昨日看到的,又隱隱一痛。許是吞得急,他突然咳起來,牽動傷口,疼得他皺起眉頭。

「啊……」寧兒連忙將碗放下,又是拍背又是遞水。

薛霆苦笑,將手忙腳亂的寧兒輕輕推開,自己慢慢坐了起來。

「你見到他了?」他問。

寧兒僵住,望著薛霆,目光複雜,面色漲紅,片刻:「嗯。」

薛霆看著她:「他人呢?」

「隨將官出去了,過些時候才回來。」寧兒聲音低低,瞥瞥薛霆,忙道,「表兄,他如今入了軍中,昨日救城的援軍,也有他一份。」

薛霆未回答,繼續問:「他是何人帳下?」

寧兒想了想,道:「是個什麼副都護,叫裴,裴……」

「裴行儉?」薛霆問。

寧兒恍然,點頭:「哦,就是裴行儉。」

薛霆沒說話,啼笑皆非地嘆口氣,覺得真箇造化弄人。裴行儉,裴榮的叔父,自己的父親也推崇備至,誰想,帳下匿著自己的情敵。

「表兄,」寧兒一臉猶疑,「你……你還討厭稹郎么?他如今也是軍府里的,是我們一邊的了。」

她特彆強調「我們」,薛霆聽著,一哂。

「你果然還掛著他。」他似笑非笑,「表兄我千辛萬苦守城,九死一生醒來,你首先說的就是邵稹。」他有模有樣地長嘆口氣,「我這表兄,到底比不得舊情人,用完也該扔了……」

「不是!」寧兒急紅了眼,忙解釋道,「稹郎是稹郎,表兄是表兄,你二人……你二人我都會放在心上!」

看她慌亂的樣子,薛霆笑起來,卻或許是因為剛沉睡醒來,喉嚨里澀澀的。

都會放在心上……自己這親表兄,殷勤了一年,仍然沒佔到半分便宜啊……

邵稹隨著大隊人馬,在楊木周遭百里清掃,確定無殘敵出沒,返回了城中。

「回來了!」才下馬,一名同僚走過來,笑道,「如何?可捉到了個吐蕃小王?」

邵稹笑笑:「哪有那麼蠢的小王。」說罷,卻不多話,將馬交給旁人,道:「我去去就來!」說罷,快步朝城內跑去。

心裡火急火燎。

深秋的風很大,寒氣已經有幾分銳利,但是邵稹卻覺得身上暖洋洋的,走起路來能帶起風。自從昨日跟寧兒相遇,他覺得整個天地都煥然不同。

自己長久以來的孤寂、憂愁和堅持,細究起來,不過是為了與她再見。可惜那時,薛霆的出現將二人相敘打斷,寧兒看到他倒下,驚惶不已。邵稹幫著把薛霆抬入室中,又去請了軍醫。他想陪著寧兒,可是未待得許久,隊里將軍務分派下來,他只得走開。

雖短暫,但那種狂喜和滿足,邵稹至今覺得不敢相信。他怕自己晚一步,寧兒就會消失不見。

「你……你不會又不回來了?」他還記得離開的時候,寧兒緊緊拉著他,發白的小臉上,泫然欲泣。

邵稹想著,心頭愈加發緊,步子更快。

「石真!」忽然,身後傳來一個聲音,邵稹回頭,卻見是焉耆都護王霖。他只得停下來,向王霖一禮,「都護。」

王霖與史圖奴一起,笑看著邵稹:「此番救城,石騎曹當記大功。」

邵稹謙道:「真奉命而來,自當全力以赴。」

他雖官職微小,在此處卻是裴行儉的面子,又幫了大忙,王霖和史圖奴禮遇有加。

史圖奴道:「石騎曹在此正好,我等正要去探視薛觀察使,不若一道。」

邵稹知道薛霆的官職,聽他們這麼說,卻是正好,應下,一道往前方走去。

薛霆吃了些食物,又靜躺一會,聽到從人通報王霖等人來訪,他立刻坐起。

寧兒擔心他的傷,想阻止,薛霆卻搖搖頭,道:「無礙。」說罷,讓從人給自己整理了裝束,請他們進來。

寧兒迴避出去,才轉過廊下,忽然瞥見大門進來的人之中,有那個讓自己牽掛的身影,心間砰然一動。

邵稹跟在史圖奴身後,亦看到了寧兒。雖不能面對面,可目光相觸,他的心中已是踏實。

那不是夢,她就在這裡。

邵稹的心蹦著,對她微微一笑,隨著眾人進了室中。

薛霆雖年輕,官職卻比王霖高一些。見他要起身,王霖忙上前扶住:「使君勞苦功高,又有傷在身,切莫動彈才是。」

薛霆謙過,只得在榻上與眾人見禮。當他看到邵稹,目光微微一凝。

「這是金山副都護裴公麾下騎曹,姓石名真。」王霖介紹道,「察知楊木有難時,裴公正在焉耆,將石騎曹派來支援。石騎曹領一百精騎先行,突襲楊木往西五十里的各處烽燧,又切斷敵軍後援。我方援軍能順利趕到,石騎曹乃是首功。」

薛霆聽著這話,看向邵稹,微笑:「如此,石騎曹真乃英勇過人。」

「使君過譽。」邵稹對那目光中的複雜視而不見,謙遜一禮,淡淡道。

寒暄一番,王霖道:「不知使君下一步,要往何處?」

薛霆道:「正是往焉耆。」

王霖頷首:「使君有傷在身,不若修養幾日再動身。某留下千人護衛,可保無虞。」

薛霆搖頭:「某還是隨使君一道離開。軍醫方才來看過,這些傷並不礙事,昨日乃是操勞過度,以致暈厥。」他感到邵稹的目光投來,淡然道,「且此城中,平日容納不過五六百,另分派這許多人在此,且不說諸事麻煩,亦不合規矩。」

「這……」王霖與史圖奴相視,皆有些猶豫。

這時,外面有從人通報,說金山副都護裴行儉有文書來到。

王霖拆看一看,面色大喜,笑道:「裴公果然心思通達!」

薛霆和史圖奴皆露出訝色。

「裴公書中說,他正要往大都護府,與薛使君同路,可在焉耆等候薛使君。」說罷,轉向邵稹,「此番,還要辛苦石騎曹,護送使君往焉耆。」

薛霆詫異,心中忽而一動。

他看向邵稹,只見他已經行禮受命,抬起頭來看他時,目光坦然。

楊木城小,安頓不下許多人。夜晚,許多軍士在城外搭起帳篷,從城牆上望去,篝火延綿。

自從邵稹跟著那幾人離開,寧兒再等,他也不曾來。

心中很是失落,但她明白,自己再怎麼相見他,也不能貿然去。昨日,目睹她與邵稹相會的從人和婢女,都被薛霆嚴令緘口。而來西域之前,薛霆也曾警告過寧兒,邵稹的過往是不能暴露的。如今邵稹雖有了正籍,則更應該小心。

「別望了,他不會來的。」薛霆的聲音傳來,寧兒一驚,回頭。

薛霆半卧在榻上,手裡拿著一卷書,眼睛卻看著她。

「什麼不會來……」寧兒嘟噥道。

薛霆淡笑:「他要護送你我去焉耆,路上多的是時機。」

寧兒不答話,片刻,看著他:「表兄,若我不曾喜歡稹郎,你是不是不會這麼討厭他?」

「嗯?」薛霆愣了愣。

「表兄一提到稹郎就沒好話,如今這樣,現在還這樣。」寧兒皺眉道,「他真的是好人。」

「是好人,便證明來看。」薛霆目光沉靜,「讓我父親心悅誠服地允婚,那才是好人。」

寧兒被他這話噎住,雖還是不服氣,卻說不出什麼反駁的言語。

她坐不多久,告了一聲,自己回房歇息了。

薛霆看著她的身影,有些後悔,把書扔在一邊,看著屋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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