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一章 墓地

寧兒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
她可以先不回長安,舅父讓薛霆帶上自己,去瓜州……

可薛霆沒有給她更多的解釋,分派完畢之後,引著車駕從人,踏上了往西北的道路。

寧兒坐在馬車上,望著掠過窗外的景緻,只覺心撲撲跳,周身如同浮在雲端。

沙州。

再往西,就是西域……

好不容易等到午時歇息用膳,寧兒連忙下車,跑到薛霆面前。

薛霆看她一臉的問題,無奈地笑:「你不是愛看大唐西域記么,怎麼,隨我去不樂意?」

「沙州又不是西域。」寧兒小聲道:「表兄還要去安西,我到了沙州,也要留下,還要自己回來。」

「是啊。」薛霆點頭,微笑,「我原本也這麼想的,可你又逃跑怎麼辦?只好勞煩表妹跟著我去一趟安西。」

寧兒望著他,眼底忽而泛起光采。

「不過,你別想得太多。」薛霆看著她臉上慢慢展開的笑容,不慌不忙地補充道:「其一,西域大得很,地廣人稀,撞見一個熟人不容易。其二,西域雖然與內地不同,也是有官府的,內地的刑律政令,在西域一樣通行。在逃的犯人,一旦被發現,照樣緝拿入獄。」

寧兒的笑容僵住。

薛霆目光平靜:「你莫忘了。」

隊伍重新上路,寧兒的心卻又七上八下。

薛霆知道邵稹在西域落籍的事么?

寧兒想著,他若知曉,或許就不會帶自己去安西了吧?心稍稍安下,卻又想起他方才的話,不禁警醒。就算自己遇到了邵稹,恐怕也不能讓別人知道,他可是逃犯。

思緒飛遠,寧兒覺得自己的心也好像飄到了天空上一樣,再高些,好找一找那人在什麼地方。

稹郎……她倚著車壁,將裝有那舊袍子的包袱抱在懷裡。

薛霆見寧兒一路沉默,反思自己方才那話是不是說得太重了。

可回想著,又覺得自己說得挺合適。

自己說的都是大實話。

先不說情敵不情敵,就算是不認識的人,來問他,他也是這話。

他撓撓頭。

裴榮曾告誡過他,對女人,一定要順著她們愛聽的地方說話,說白說直,都是找死。

薛霆不禁回頭,瞥瞥寧兒的馬車,心中有些小小的鬱悶。

女人,真這麼難對付么?

驕陽在天空中熱烈地照耀,飲馬河邊的一塊砂礫地上,有許多墳包。野草不算茂盛,一片小小的胡楊林,枝幹灰白,歪著脖子,好像佝僂前行的老翁。

風吹過,偶爾有鷹隼在天空翱翔而過,在大地上投下一個黑影。

一匹馬從遠方飛馳而來,踏過並不平坦的路面,塵土揚起,化作淡淡的黃霧。

邵稹望見那幾棵胡楊,待到近前,慢慢讓馬停下來,把韁繩系在樹榦上。

風不停地刮著,野草彎折。墳地上,沒有一塊墓碑,只有整齊的墳包,無名而沉默。

邵稹將帶來的酒取下來,還有一隻小小的酒杯。他把酒倒在杯子里,每個墳上灑一點,待得灑完,一滴不剩。

他望著這片孤寂的墳地,目光與四周的景緻一樣沉默。

雖然不是第一次來,可邵稹心中仍有一股難言的感覺。

他和父親,如今都在同一個地方。可是,他們卻身份迥異。

一個是壯士,一個是逃犯。

他不無自嘲地想,如果父親在天有靈,也許會氣活過來吧?

「……你會來的。」他記得自己拒絕裴行儉之後,他那意味深長的眼神。

邵稹深吸口氣,放下酒囊和酒杯,站在墳地前,行了個大禮,然後,解馬飛馳而去。

薛霆是朝廷的官吏,傍晚,人馬入城歇宿的時候,住到了官府的驛館裡。

這裡不比民間的客舍,允許住進來的,都是來往的驛卒和官吏。薛霆在這些人之中,顯然面孔年輕,後面又跟著一個戴羃離的女子,引得許多猜度的目光。

薛霆神色從容,出示文書,讓驛吏將從人安頓下去。

「我等先到秦州等一日,你的通關文牒,長安那邊會快馬送來,然後我們再啟程。」用過膳後,薛霆拿出一卷地圖,指給寧兒看,「經過蘭州、涼州、甘州、肅州,就能到沙洲。我和你去看看千佛洞,便要接著出玉門關。」他的手指在地圖上畫出路線,「往西,到龜茲。」

寧兒盯著地圖,視線卻移向西北,越過空白,落在「庭州」二字上。它挨著沙洲,卻並不在他們的路線上,地圖上隔著寸許,它孤零零地佔據一邊,好像兩隻眼睛在瞅著她。

寧兒看著,心不禁隱隱擊撞。

薛霆見她若有所思,溫道:「你有什麼不明白,可以問我。」

寧兒看看他,片刻,道:「舅父……舅父知道稹郎在西域么?」

薛霆搖頭:「不知。」

寧兒訝然,沒想到薛霆竟會將此事保守秘密。

薛霆見她感激地看著自己,笑笑,無奈道:「我這表兄也並不總是當惡人的。」

寧兒想了想,鼓起勇氣,道:「舅父不知曉稹郎在西域,故而他肯讓我去。可表兄呢?」她瞥瞥薛霆,「你知道他在西域,也知道我總忍不住逃跑,為何還要帶我去西域?」

薛霆注視著她,少頃,聲音低而緩:「我說過,我喜歡你。」停了停,又道,「我父親也覺得你做兒婦不錯,看到你留下那信之後,他很是後悔。」

寧兒咬咬唇:「可我說過,我忘不了他,恐怕也遂不了舅父的願。」

「你這話說得太早。」薛霆目光似舉燭一般明亮,「你不想嫁人,是因為你從來不曾考慮過別人。給我個機會。從此地去安西,比劍南到長安遠多了,我會做得比邵稹更好。」

寧兒赧然。

「機會?」她囁嚅,「怎麼給……」

「多了。」薛霆笑起來,想了想,興緻勃勃地說:「比如,你可以從改口稱呼我開始。你以後,別再叫我表兄,叫我薛郎、霆郎、元鈞都行。嗯,薛郎好聽些,你叫我薛郎吧!」

在他期盼的目光下,寧兒一愣,張張口,卻沒有聲音。

「怪怪的,我叫不出來……」她不好意思地說。

「哪裡怪。」薛霆瞪起眼:「你叫稹郎怎麼叫得那麼順。」

「因為……因為你是表兄啊。」寧兒望著他,為難地說。

薛霆氣結。

邵稹消失了幾日,待得回來時,石兒羅卻聽人說他要走,大吃一驚。

他趕到邵稹帳篷里的時候,他正在收拾物什。東西不多,一個包袱和一把刀,就像他剛來時一樣。

「你要走?」石兒羅問。

「嗯。」邵稹將包袱打好,道,「這些日子,多謝你們照顧。」

「去何處?」石兒羅疑惑地問。

「去都護府。」邵稹道,「裴副都護舉我做了騎曹,今日就去上任。」

「你瘋了?」石兒羅瞪著他,「做騎曹就是從了軍,要去打仗的!」

邵稹一副理所當然之色,道:「從了軍,當然要去打仗。」說罷,他看著石兒羅,「你們族人如今已經安穩,我留在這裡,每日也就放放羊騎騎馬,沒什麼用處。」

「你……」石兒羅看著邵稹,忽然覺得自己不懂他,「你當初跟著我們,不是只想落籍么?」

「起初我是這麼想的。」邵稹將包袱打好,目光深深,「可我這兩天,我想明白了一件事。如果我什麼都不做,就算落了籍,也什麼都不會有,連回中原也不行。」

「回中原?」石兒羅想了想,忽然想起那封信,「去看你的心上人么?」

邵稹卻沒答話,一笑,拍拍他的肩頭,背起包袱出了門。

裴行儉正在營中巡視,遠遠望見一人正在軍庫前,將手裡的物事交給庫吏。

「那是新來的騎都尉石真么?」他問隨行將官。

將官望了望,答道:「正是。」說著,有些疑惑,「副都護,騎曹官職雖不高,但每個手下也領著上百騎兵。這個石真剛剛來到,也底細不清,副都護就任他為騎曹,這……」

「用則不疑,疑則不用。」裴行儉道,「且讓他當半個月,試試他能力,到時再說不遲。」

將官應下。

「待他辦完,讓他入帳去見我。」裴行儉吩咐道,說罷,打馬朝教場走去。

石真辦事利索,裴行儉巡視完之後,才回到大帳不一會,石真就來了。

帳門掀起,他走進來,步伐利落。

「副都護。」石真向他一禮。

「石真。」裴行儉笑笑,指指下首,「坐吧。」

石真並不客氣,一禮,在席上坐下。

「入營事務都辦妥了么?」

「辦妥了。」

裴行儉撫撫鬍鬚,道:「昨日你來見我時,我事務繁忙,未曾細聊。今日見你,我正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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