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四章 中秋

從高台上下來,寧兒一直臉紅紅的,覺得自己的心一直跳得激烈。

見到舅父,他只笑笑,打趣地說好些人來皇宮許多回,也不曾得過皇帝賞賜,如今寧兒頭一回來到,卻已經得了一件。

寧兒赧然,看著手裡的錦毬,只覺燙手得很。

韋氏卻沒有說話,看著寧兒,神色複雜。

夕陽如火墜下,漫天的霞光中,月亮東升。太液池邊,已經點好了螢螢的明燈,水色暮光間,殿閣屹立,美不勝收。

大臣和貴眷們或游苑,或在席間攀談,言笑晏晏。

韋氏與幾位夫人坐在水畔的亭子里,輕聲細語地聊著天,年輕的女子們則在花園之中遊逛。出於禮貌,她們也請寧兒一起,問問她的出身,又寒暄一陣,各自說起長安和閨中的事。

她們說的事,寧兒大半聽不懂,無從搭話。她總覺好些人在用若有若無的目光打量自己,望過去,她們卻紛紛若無其事的模樣,自顧聊天。

寧兒感到不自在,想起薛霆方才的舉動,愈發感到羞赧而困惑。

他……真的是喜歡我么?

她陷入深深的愧疚,可我喜歡的,是稹郎啊……

賞月宴十分熱鬧,管弦齊奏,悠揚柔美,內侍魚貫將膳食美酒呈上。皇帝、皇后與諸皇子都來到,與眾人歡聚。

眾人輪番拜見帝後,輪到薛敬時,寧兒跟在後面,一眼就看到立在皇帝身旁的薛霆。

他已經換上了平巾幘之服,朱衣陪著銀甲,刀配身側,渾身一股英武之氣。

「薛卿。」皇帝見到薛敬,笑著道,「今日,令郎毬技過人,我等亦嘆為觀止。」

薛敬謙道:「陛下過獎。」

皇帝忽而看向他身後的寧兒。

寧兒本是緊張,觸到那目光,急忙低下頭,大氣不敢出。

皇帝莞爾,道:「這位,便是方才得了那錦毬的娘子吧?」

寧兒羞得話都說不出來,好在有薛敬回答:「正是。臣甥女杜寧,與犬子是表兄妹。」

「果然是位美人。」皇后亦看著寧兒道,「娘子不像是長安人?」

寧兒面色通紅,鼓起勇氣道:「稟皇后,妾……嗯,妾是成都人。」

「成都?」皇后笑道,「我出生在利州,幼年也去過成都。」

寧兒眼睛一亮,望著皇后,正想問出「真的」二字,忽然想到不可失禮,忙羞窘地閉上嘴。

皇后見她神態有趣,不禁笑起來,讓內侍取來一隻精巧的香囊,賞賜給她。

「有一事,還要先告知薛卿。」皇帝捋捋鬍子,道,「令郎近日上表,欲往西域。」

西域?寧兒聽到這兩字時,心中一驚。

薛敬亦面露訝色,看向薛霆。

他正色肅立,看著父親,目光炯炯。

「朕欲委以巡察使之職,遣往安西。」皇帝說著,笑笑,「薛卿,元鈞有將才,西域乃建功之地,大有可為。自然,卿家若捨不得,朕也必不為難。」

韋氏面色發白,正要說話,薛敬卻向皇帝端正一禮:「男兒生當報國,陛下賞識,薛氏家門之幸。」

皇帝笑起來,嘆道:「薛卿大義。」說罷,命人賜酒,親自敬了薛敬,一飲而下。

賞月宴一直持續到很晚,天上有明月,地上有歌舞,歡聚一堂。

可是寧兒發現,韋氏的臉色一直不好。

她心裡亦是明白。

西域,對於寧兒來說,是一個牽掛許久的地方。那裡有書上說的大漠、佛國,有父親他們說的征戰、殺戮,也有米菩元說的高山森林和湖泊。更重要的,還有她一直試圖忘掉,卻怎麼也忘不掉的那個人……

如今,薛霆也要去那裡。

她不禁朝皇帝那邊望去。薛霆的身影一直挺拔立著,穩若雕像。方才皇帝說,薛霆是自願要去的,而提及此事時,她也並沒有從他臉上察覺到一絲不願意。

而舅父和舅母,並不知情。

寧兒心中不禁猜度,表兄,是怕舅父舅母不願意么?

回到府中之時,月亮已經快到了中天。

賞月宴未開始之前,寧兒曾經以為舅父首先要過問那隻錦毬的事,可是如今,這顯然已經不得一提。

「妾自入君門,唯得此一子。」堂上,韋氏啜泣道,「西域艱險之地,君何忍將他送去?」

「夫人過慮。」薛敬道,「自西突厥平定,朝廷在西域已經立足穩當。安西四鎮固若金湯,駐軍數萬,何人可動?且元鈞為巡察使,此去不過半年,並非長久。若朝廷滿意,日後必繼續委以重任,這是上好之事。」

韋氏擦著眼淚道:「元鈞如今是左千牛,同齡兒郎之中,已是佼佼者。他在長安,也有大好仕途,怎非要去那萬里之外?」

「婦人之見!」薛敬皺眉道,「元鈞志向在外,夫人亦知曉。年輕人多闖蕩有益無害,嚴立慈敗,這些道理不曉么?」說罷,搖搖頭,拂袖而去。

韋氏只哭泣不已,寧兒在一旁勸慰,忙安慰道:「舅母,表兄武術高強,必無危險。」

韋氏搖頭道:「世間豈有完全之事?你表兄初時私自報名去征百濟,我整整擔憂了半年,他們男子總覺得追求功名才是正道,豈知曉為母為婦者,最大的心愿乃是平安。若元鈞有個短長,我亦無活命之心……」

寧兒聽到這番言語,心底忽而泛起一陣苦澀。

她想起那夜在梁州城外的河邊,她好不容易逃出來,卻又毅然跑了回去。

稹郎,你如今在西域,不知如何了?

馬蹄踏過礫石的路面,如悶雷滾動。黃沙揚起,給沉寂的天地間增添了一抹難得的生趣。

金山都護府的副都護裴行儉,正引著三千人往大山那邊趕,忽然,前方一騎飛馳而至,是先前派出去的斥候。

「副都護!」斥候氣喘吁吁,剛停住,連忙稟報:「叛軍就在前方三十里處安營紮寨!」

裴行儉問:「叛軍有多少人?」

「近四千人!」斥候道,「全是騎兵!」

裴行儉沉吟。

「怎麼只有你一人?」領軍的都尉問,「不是一共去了五人么?」

「其餘三人都在原地。」斥候說著,神色有些閃爍,「還有一人,午後便不知了去向……」

「什麼?」都尉皺眉。

「不知去向那人,是石真?」裴行儉問。

斥候頷首:「是他。」

「我早說他不可靠!」都尉面帶怒色。

裴行儉問:「他離開時,可有話語?」

斥候道:「他只吩咐我等不可妄動,副都護來到,亦不可驚動叛軍,且看舉火為號。」

裴行儉頷首,讓斥候退下,引軍繼續前進。

叛軍的駐地,在一片山丘之中。金烏西沉,唐軍到達十里處時,已是夜幕降臨。士兵們口銜枚,馬裹蹄,悄悄摸到邊緣。

只見營帳延綿一片,營地中燃著篝火,有人在巡視,有人在圍坐用食,還有突厥人的鼓聲和歌聲。

「副都護,如今正是好時機,現在攻進去么?」都尉小聲道。

裴行儉望著前方,雙眸映著些微的火光,片刻,搖搖頭,沉聲道:「再等一等。」

都尉心中疑慮,見他不下令,也無法,只得退開。

天空沒有月亮,只有燦爛的星河。待得夜色漸深,風也漸漸變作瘮人的涼。

突厥人白日里也長途奔波,大多勞累,未到深夜,已經紛紛睡去。營地里,只剩下巡邏的小隊。

都尉正等得心浮氣躁,忽然,如同一點火星落入油鍋,營地中間的大帳燃燒起來。

緊接著,四面八方,許多初營帳也紛紛著火,引得驚叫聲一片。

都尉驚喜:「副都護!」

裴行儉唇邊帶起一抹不易察覺的笑,神色沉著地站起來,拔刀一揮。

霎時間,箭矢如雨落下。不少奔走救火的人、剛剛被驚醒從帳篷里出來的人,猝不及防,中箭倒地。

突厥人驚覺中了埋伏,卻沒有頭領來號令反攻,鼓角無聲,紛紛慌了神。只聽喊殺聲震天,唐軍的騎兵如潮水般湧來,鐵蹄過處,刀光劍影,屍首滿地。

裴行儉手握陌刀,一馬當先,兩步斬一人,鐵甲染滿血污。

殺戮不久便結束,棄械投降者近千,其餘人,除了小股逃走,剩下的,非死即重傷,呻|吟聲一片。

裴行儉立在一堆篝火前,正聽著各隊報告戰況,忽而見得一人從黑暗與火光間走來。

石真一身黑衣,一手拿著刀,一手卻提著一個大包袱,走到裴行儉面前,將包袱拋在他腳下。

臟污的布塊散開,裡面滾出幾個物事,有人忍不住驚呼。

那竟是幾個叛軍首領人頭。

「你的情,我還了,各不相欠。」石真看著裴行儉淡淡道,說罷,轉身而去。

裴行儉神色平和,亦不挽留,只道:「我還是那話,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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