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一章 金山

薛霆回到府中,見裡面靜悄悄的。

家人過來行禮,薛霆問:「母親呢?」

「今日趙侍郎夫人有請,夫人過府去了。」家人答道。

薛霆頷首,不耐煩地瞪了使勁遞眼色的裴榮一眼,問:「表妹也去了?」

「娘子正在府中。」家人道,「在佛堂里。」

薛霆應一聲,入內。

「佛堂?」裴榮訝然問道,「小娘子喜歡禮佛。」

薛霆「嗯」一聲,苦笑,道:「原來不喜歡的。」可那人走了以後,她就喜歡了……

裴榮一個勁催他:「佛經讀太多,會變得跟我母親似的愛嘮叨,你快去將她請出來。」

「她是閨中女子。」薛霆道,「要看美人,去你的平康坊。」

「你怎老拿平康坊污衊我,那是……」他話才出口,忽而打住,目光亮亮地望著堂後。

薛霆順著他的眼神看去,卻見寧兒走了出來。

「表兄……」她正要上前,忽然看到有客人,有些不好意思。

「寧兒,」薛霆走過去,笑笑,「這是我朝中的同僚,裴榮裴文敬……」

「娘子稱我裴郎就好。」裴榮打斷道,笑眯眯地行個禮。

薛霆很想將他攆出去。

寧兒望著裴榮,有些羞赧,還禮道:「裴郎。」

「哎!」裴榮被她的聲音叫得心花怒放,正想再說,薛霆將他推開,對寧兒說,「我和文敬未用早膳,煩表妹到廚中看看,如有吃食,讓家人盛來。」

寧兒道:「我早上做了蜜糕,表兄吃么?」

「娘子會做蜜糕?」裴榮露出又驚訝又垂涎的神色。

薛霆冷瞥他一眼,對寧兒頷首,微笑:「還煩表妹取些來。」

寧兒抿抿唇,朝堂後走去。

裴榮的眼神還追著她,薛霆強行把他的頭扭回來,讓家人擺置案席。

沒多久,家人將蜜糕和粥呈上來。

裴榮又餓又饞,先拿起一塊蜜糕,迫不及待地放入口中。

「嗯!」他兩眼放光,吃驚道,「這個味……這個味不是去年吃的那個?叫什麼樓的?元鈞你還記得么,就是那次那誰給我們吃的,後來再也找不到……」

「我表妹是成都人,這是她母親教的。」薛霆打斷道。

「哦哦,原來是成都味!」裴榮沒心沒肺地笑,「真好吃啊,我回頭就讓家裡找個成都婢子給我做蜜糕!」

薛霆看他吃得開心,忍俊不禁,自己也拿起一塊蜜糕,品嘗起來。

雖然面前擺了很多,但他一口一口吃得認真。香甜的味道在口中化開,綿綿軟軟。

腦海中驀地浮起寧兒細心製作的模樣,每一點味道,都是她親手調製。

心中有些難以言道的柔軟,唇邊,泛起淡淡的笑意。

裴榮當值了整夜,十分睏倦。雖然沒有在看到寧兒,可他吃到了蜜糕,又將剩下的悉數捲走,志得意滿地告辭而去。

薛霆也打算去歇息,卻帶著個私心,路過寧兒的院子時,瞥進去。

寧兒正坐在廊下,拿著綉綳,慢慢地綉著花。

薛霆放輕腳步,侍婢看過來,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。

侍婢們抿唇笑笑,裝沒看見。

鳥鳴聲陣陣,風吹過,庭院里的樹木沙沙作響。

薛霆走到寧兒後面,看到那潔白的絹布上,綉著一串紫色的小花。

「紫藤?」

寧兒嚇一跳,回頭,看道薛霆站在身後,笑得一臉狡黠。

「嚇到了?」薛霆問。

「也不算嚇到。」寧兒笑笑,繼續繡花。

「你喜歡紫藤?」薛霆問。

「嗯,喜歡。」寧兒道。其實,也不是十分喜歡,但是曾有個人告訴她,他很懷念成都院子里的那棵紫藤樹。

過了會,寧兒把線咬斷,將絹帕取出來,看了看。

「不錯。」薛霆道,「寧兒,我正好缺絹帕,送我吧。」

寧兒想了想,道:「不能給你。」

「為何。」

「這是我自己用的。」寧兒看著薛霆,「表兄若想要,說說喜歡什麼花,我另綉給你。」

薛霆不以為然,道:「那算了,花花草草的,只怕我那些同僚看了要笑話。不過……」他露出一副優人般的苦相,拉著聲音,「小娘子,在下有兩條絛帶散了,還有一件衣服破了洞,可否勞煩你補上一補?」

寧兒忍不住笑起來:「這有何妨,表兄拿來給我便是。」

薛霆看著她明亮的雙眸,唇含淺笑。片刻,他又瞥瞥庭院里的婢女,低聲道:「你今日,去書房么?」

寧兒點點頭:「午後去。」

「好。」薛霆酒窩深深,轉身離去。

自從去年慈恩寺之事,寧兒再也沒有提過邵稹。

她安安分分地待在薛家,每日陪伴舅父舅母。她性子嫻靜,乖巧順從,二老都倍加疼愛。

但薛霆知道,寧兒並不是忘了邵稹。

她開始虔誠禮佛,或者跟著韋氏,或者自己一人。每天抄謄佛經,慢慢的,一筆一畫都十分認真。她也喜歡看書,父親的書房裡藏書豐富,寧兒常常去翻看,各種各樣,來者不拒。薛霆每次回來,都能在這兩個地方找到她,他知道,只有用別的心思將心裝滿,才不會總去想著一件事。

他也不再提邵稹。

閑暇之時,他會跟寧兒一起,看兩頁,或者抄兩頁,再去干自己的事。

起初,寧兒以為他又是在監視自己,有些不高興。可是後來發現,薛霆大概是在宮裡悶壞了,故意來找她當聽眾。因為每次,他一邊看書抄書,一邊滔滔不絕地說起各種事。自己的,別人的,各地軼事,四海見聞。寧兒本不愛記仇,也喜歡各種趣事,聽著薛霆說話,竟覺得十分有意思,儘管不願意,卻也常常被逗得笑個不停。

寧兒曾經覺得薛霆是個死板的人,他們因為邵稹而爭吵過,薛霆也知道她的一些小秘密,關係也一度微妙。

如今,她卻不大這麼認為了。

他正直、開朗,雖有時會端著道理不讓人,但是會有溫和的一面。

當不提邵稹的時候,他是一個非常好的人。

午後,門外下起了一陣小雨。薛霆來到薛敬書房裡的時候,寧兒已經到了。

他看看她手裡的書:「漢書?」

「正是。」寧兒道。

薛霆笑笑:「要我給你講講么?我經史可是最好。」

寧兒欣然答應,將書遞給他。

「……東漢時,匈奴便已經大批入塞。光武帝時,匈奴大飢,其八部族人擁立日逐比王為單于,為南匈奴;蒲奴單于則率部眾留在漠北,為北匈奴。雖都是匈奴,可光武帝之後,漢朝的敵人,大多是北匈奴。」薛霆翻著書,指著一行字,給她解釋道,「這上面說的北匈奴,便是它。北匈奴佔據了西域,漢朝有意奪回。北匈奴根基不穩,多次請求和親,可是漢朝不許。明帝時,北匈奴入侵漁陽及河西走廊,朝廷派竇固領軍北伐,又派班超通西域……」

「班超?」寧兒聽著,忽而問,「他是不是有個妹妹,叫班昭?」

「是啊。」薛霆頷首。

寧兒皺皺眉,道:「表兄怎說漢朝那時未允許和親?班昭就是和親去了?」

薛霆一愣,啼笑皆非:「班昭?她怎會去和親,她一直在漢朝!」

「沒有么?」寧兒茫然,「她不是作『女誡』那位班昭么?」

「是她啊……」薛霆亦是茫然,看著她,問,「是不是也有人同你說過這一段?」

寧兒點點頭。

「怎麼說的?」

寧兒想了想,道:「班昭生得美貌,成年後看上了一個辭賦了得的才俊,與才俊私奔,過不久,喜新厭舊回了家。她名節毀壞,嫁不出去,恰好皇帝要和親,家中就將她送了去。在匈奴生了三個孩子,她兄長班固攻打匈奴,將她接了回來。而後,皇帝為她賜婚,將她嫁給了曹世叔。她怕人指摘婦德,便作了『女誡』……」

見薛霆瞪大的眼睛,她的聲音不禁越來越小,疑惑地瞅著他:「不對么……」

「當然不對!」薛霆忍住笑,「你方才說,攻打匈奴的是誰?」

「班固……」

「攻打匈奴的是竇固,姓班的,只有班超。班固也是班昭的兄弟,可他只會寫書。」

寧兒愕然:「那……」

「這裡頭混了好幾段,我來給你梳理梳理。」薛霆饒有興趣,掰著指頭,「其一,攻打匈奴的是班超,不說了;其二,與才俊私奔的,是卓文君,不過,喜新厭舊的是那個才俊,叫司馬相如;其三,在匈奴生了孩子又歸漢的,是蔡文姬,不過她是被匈奴擄去的!」

寧兒怔怔:「那……那班昭呢?」

「她就是個過得太舒服沒事幹的老古董!哈哈哈哈……」薛霆再也忍不住,笑得前俯後仰,「誰給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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