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章 分飛(下)

夏去秋來,冬終春至。

一年過去,又來一年。

西域庭州,秋風將胡楊的葉子染上了金色,與藍天相襯,絢麗奪目。

金山副都護裴行儉回到署中,等待已久的司戶即刻前來。

「新歸附的石辛部,所有人等已造冊完畢,男女老幼,共三千一百二十七人。」似乎說罷,讓從人將籍冊呈上。

「司戶辛苦。」裴行儉微笑,取了兩冊來,翻了翻,只見籍冊上記敘清晰,姓名、年紀,來歷皆是瞭然。翻過幾冊之後,他的目光忽而被其中一個名字吸引。

「石真?」裴行儉想了想,道,「某聽聞,石辛部東遷途中,曾遇到突厥大隊人馬追殺,不料部眾反抗勇猛,突厥隊長反而被梟了首級。那個取他首級的人,似乎就叫石真。」

「正是他!」司戶笑道,「石辛部東遷,此人乃是英雄,路上幾番遭遇侵擾,都是此人領著人打退的。」

裴行儉頷首,道:「倒是個有能耐的人。」

司戶知道他動了愛才之心,道:「我此番前往石辛部中,曾見過這位石真。」

「哦?」裴行儉道,「如何?」

「那人不張揚,我只遠遠看了看,年紀不大,二十齣頭,且……」司戶停頓了一下,微笑,「看長相,應當是個漢人。」

裴行儉訝然。

司戶繼續道:「我問過石辛,他只說這人是在東遷的大漠里遇到的。他們收留他,將他收進部中,冠了同姓,一道來了庭州。」

裴行儉看著他,目光深沉,片刻,莞爾:「司戶怎麼看?」

司戶哂然,道:「副都護,西域之事,你我都知曉。漢人大多自漢魏以來屯田之人,有名有冊,一查便知。而游散又改名之人,恐怕來歷不正。」

裴行儉頷首。

「此事我也正想問一問副都護,是否將他落籍?」

裴行儉想了想,道:「落籍無妨。西域多梟雄,就算是內地流放的罪犯,憑驍勇成事者,亦不罕見。此人如今既是做了好事,又連石辛都為他說話,若這邊不許,石辛部當會不滿。若有疑慮,盯著些便是,此處有金山都護府,他若敢犯事,緝拿輕而易舉。」

司戶得了這話,心中寬下。

又討論了些事務,司戶想起什麼,道:「是了,明日有驛使回京,驛所那邊來問,長史可要送家書回去?」

「哦?」裴行儉莞爾,「如此,某立刻修書,午後送去便是。」

「知道么?聽說安西大都護要換人了。」

大明宮裡,深夜寂靜,一名正在巡邏的千牛衛望著殿頂若隱若現的鴟吻,小聲地與同伴閑聊。

「你怎知?」同伴問道。

「前不久在吏部聽說的,突厥和吐蕃鬧得凶,匹婁公管不住那些大小胡部,又年老了,上奏請辭呢。」說著,他朝遠處仍然燈火通明的大殿抬抬下巴,「看看,陛下和各部大臣現在還在討論此事。」

「那誰會去?」

「我也不知,不過……」他四下里望望,道,「據說極可能是裴行儉。」

「裴行儉?」同伴驚訝,「他當初不是得罪皇后被貶走的么?如今卻要提作大都護?」

「是啊,我正是覺得此事蹊蹺,誰升上去也不會是他,除非……」

「除非什麼?」

那人壓低聲音:「除非陛下又要廢后!」

「別胡猜!去年才殺了上官儀……」

一聲輕咳從後面傳來。

二人正說得熱烈,此時,如同頭上腳下一盆冰水。

「是閑聊的時候么?」左千牛薛霆冷冷看著他們。

二人站直了,不敢吭聲。

「當值完畢後,自去領罰。」

二人連忙稱喏,大氣不敢出。

薛霆嚴厲地看了看他們,未幾,朝大殿走去。

夜風吹來,殿上的燈燭光微微晃動,眾臣子議完事,紛紛出來。皇帝從坐榻上起身,踱步往外,一旁的宮人連忙將一件外衣給他披上,左右侍衛跟隨在側。

薛霆緊隨皇帝走出大殿,到了階前,皇帝卻沒有前行。

他看看殿前的天空,卻忽而轉過頭來,看著薛霆。

薛霆一怔,忙行禮。

皇帝笑笑,摒退左右。

「薛霆,」他緩緩道,「我記得,你是顯慶五年,在百濟立功,升任了左千牛。」

「稟陛下,正是。」薛霆道。

皇帝捋捋鬍子,道:「我前日到蘭台,看到了你父親。想當年,我初為太子,你父親為長史,常與我共論經道,每每思及,備覺其學識淵博。」

薛霆莞爾,道:「陛下過譽。」

皇帝輕嘆:「可是當年我不曾留住他,前日相見,他鬢生白髮,都是老了。」

薛霆知道皇帝指的是什麼。當年,父親本來可以留在京中跟隨太子,前途大好。可是他的祖父突然病重,父親無法,只得陳情請調回鄉。

這一去,就是十年,雖然祖父故去後,父親又升任商州長史,可畢竟不比當年,到現在,也不過做到了四品。

「你呢?」皇帝忽而將話頭轉向薛霆,「你跟著我也有四五年,可有志向?」

薛霆心中一動,想了想,挑著最保險的話回答:「稟陛下,薛霆之志,乃在報國,辛苦不辭。」

皇帝笑起來,少頃,道:「你有將才,困在這宮中做個左千牛,每日為繁縟奔走,確是可惜了。薛霆,朝廷大力治西域,那邊正缺人才,亦是爾等兒郎建功立業之時,你考慮過么?」

薛霆訝然,正要說話,皇帝擺擺手,道:「不必急於回答,回去好好想想,方才談話唯有你我,不過閑聊而已。」

薛霆沉默,片刻,向皇帝一禮:「臣敬諾。」

長夜輪盡,曙光破曉。

薛霆離開禁中,出宮門的時候,看到了裴榮。

二人都當值一夜,裴榮的黑眼圈比薛霆要深,打了個長長的哈欠。

「這日子當真難捱。」他抱怨道,「整夜裡走來走去吹涼風,說出去威風,其實無聊死了。哪日郎君我受不了,直接去西域投奔我叔父,掙個十二轉功勛回來,封個國公,舒舒服服……」

薛霆聽著他抱怨,忽然想到昨夜那兩個千牛衛的話。

「我記得,你叔父如今是金州副都護?」他問。

「是啊。」說到叔父,裴榮苦笑,「我祖母快要把他念死了,昨日收到他的家書,硬將我拉過去給她念。」說著,他嘆口氣,「也怪他當年管不住嘴,長孫公誰都不怕,二聖沒奈何,可褚公和我叔父都被貶得遠遠的。」

薛霆安慰地拍拍他肩頭。

裴榮家裡的事,他是知道的。裴氏出身河東,是有名的高門。自前周以來,豪傑之士輩出。裴榮的曾祖父裴仁基,是前朝左光祿大夫;叔父裴行儉,先皇貞觀時以明經入仕,顯慶二年做了長安令。高門才子,本是順風順水,可前幾年皇帝廢后時,長孫無忌、褚遂良反對,裴行儉參與其中,不久,就被貶去了西州。

「不必擔心。」薛霆道,「你叔父才能過人,陛下還是賞識他的。你看,別人都一貶再貶,你叔父卻又升做了副都護。」

「那當然。」裴榮眉飛色舞起來,「我叔父,天下沒幾個人比得上。」

薛霆聽他說著,腦子裡卻想著別的事。

「……朝廷大力治西域,那邊正缺人才,亦是爾等兒郎建功立業之時……」

說實話,皇帝一番言語,戳中了他的心事。

薛氏自高祖起兵時依附,以將門為途。他的父親雖然是個文官,卻改變不了薛霆的志向。他一直想像祖輩那樣,闖蕩天下,建功封蔭。

所以,當初他毫不猶豫地報名去征百濟,而後來,他也的確被賞識,拔為了皇帝的近侍左千牛。

不過,他沒想到,這一做就是四五年。

在禁中任職,的確是一條好路子,能被皇帝經常看到,升遷也比外面的軍府容易。他要是幹得好,以後,遇到戰事,也可能被封個將軍,領軍出征。

但是,薛霆覺得,這不是他想要的。

他不希望自己最精銳的年華在高牆裡白白流逝,重複著一成不變的事,會將一個敏捷的人變得平庸。他害怕自己將來真的做了將帥出征,面對沙場,卻彷徨恐懼,腦子裡只有兵書的白紙黑字。

去西域!一個聲音在心裡吼道。

可是,他想到了另外一個人。

邵稹。

他,也在西域。

馬一路走到街口,裴榮說:「餓死了,去尋個食肆吃好吃的,我請。」

薛霆卻笑笑,搖頭:「你去吧,我要回家。」

「回家?」裴榮鄙夷地看他,片刻,卻似忽然明白,莫測地一笑,「急著想去看你家小表妹吧。」

「什麼表妹。」薛霆皺眉,耳根卻隱隱一熱。

「別裝了。」裴榮嗤笑,「中書舍人、工部尚書,這樣門第

上一章目錄+書簽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