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九章 分飛(上)

寧兒接過蕭雲卿遞來的信,心撲撲地跳著,拿在手中,微微顫動。

她展開,只見只有一張紙,上面字跡工整,的確是邵稹的字。

寧兒,見信如面。

自分別以來,思念甚篤,見此信時,我若未死,當在萬里之外。

你曾說,成都最好。我亦曾許諾帶你回成都,許以一年之期,建功立勛,榮歸故里。

我初時作孽深重,每每思及從前之事,無不自恨懊惱,而唯一之幸,乃是與你相遇劍南。人世茫茫,我得以與你相識,得你所愛,此生無憾。

然天意不遂人願,如今之事,歸期渺茫。

寧兒,你曾說,春光幾許,莫負了世間美意。

你有舅父愛護,乃無上之幸事,若遇良配,你亦不必因我介懷……

寧兒盯著最後那些字,臉色變得蒼白。

心悶得透不過氣來,淚水霎時漫起,模糊了眼前的字跡。

「他是為你好。」蕭雲卿看著他的模樣,嘆口氣,道,「寧兒,他犯的是死罪,能逃出去已經是萬幸。就算有命能回來,也要等個十年八年,風頭過去了才好回來,你等得了么?好好想想,他把惡人先做了,就是不想讓你為難。」

寧兒怔怔的,淚水順著頰邊淌下,落在信紙上,洇濕了字跡。

「……致之此番就算逃脫得了,也再回不來了……」舅父的話猶在耳畔。

「我走了……」那夜的窗檯前,邵稹注視著她,目光深深。

心像裂開一樣,疼痛不已。

信紙落在了地上,寧兒木然站著,手失力垂下。

侍婢們在院中等了許久,也不見寧兒出來。

心中起疑,她們去查看,卻發現寧兒已經不在房中。

二人不敢告知韋氏,忙四處尋找,未多時,卻見寧兒從廊下走來。

「娘子!」侍婢們如釋重負,走上前去,「娘子去了何處?教我等好找!」

寧兒卻沒有答應,怔怔的,面色蒼白。

「娘子?」一人疑惑地看她。

「回去吧。」寧兒的聲音低低的,聽著發虛。

侍婢們相覷,一人盯著寧兒的臉,吃驚道:「娘子面色不好,不適么?」

另一人伸手摸摸她的額頭,又拉過她的手:「呀,怎麼這麼涼!」

寧兒沒有答話。

侍婢們不敢怠慢,連忙帶她回大殿里。可沒走兩步,忽而聽得「咚」一聲。

寧兒雙目緊閉,已經暈厥在地。

天昏地暗,她沉淪的意識中,只有邵稹那信上最後的言語——

但願你歲月安好,雖相隔天涯,我心中已是知足,別無他求。

邵稹敬上。

陽光猛烈,炙烤著茫茫大地。

礫石構作地面,泛著金黃而枯燥的顏色,風又熱又干,似乎要將行走在天地之間的人畜烤乾。

可即便如此,往西域的商旅仍是源源不絕。出了沙洲,到達焉耆指日可待,駱駝隊伍慢慢悠悠,如同沙海間的舟楫,駝鈴聲灑了一路。

「要是有一場雨就好了。」胡人石兒羅望著天空,取下水囊喝一口水。

他的伯父走在前面,回頭看看他,道:「水要省著點喝,還有兩日路程才能找到泉水。」

石兒羅應一聲,片刻,看向旁邊那個沉默的年輕漢人,把水囊遞過去,用生硬的漢話道:「喝么?」

年輕人看向他,笑笑,搖搖頭。

石兒羅把水囊收了起來。

這個年輕人,是在肅州加入的。

那天夜裡,伯父領著他來,第二日就跟著他們出發了。

雖然此人文牒名姓俱全,但是商旅里的人都知曉,這些是假的。

這年輕人生得眉目俊朗,手腳勤快,遇到苦處也從不抱怨,伯父對還算滿意。不過,他不怎麼說話,石兒羅有時好奇,想跟他套些話,年輕人卻大多笑笑,並不答話。

一陣風吹來,卷著沙塵,眾人忙捂緊口鼻,防止那些刁鑽的細沙吸到嘴巴里。風還未停,眾人忽而聽到些一樣的聲音,似遠似近,好似擂鼓。

「馬隊!是馬隊疾馳的聲音!」有人大喊道。

眾人也聽清,不禁驚惶。

果然,遠處塵頭漫起,一隊騎兵正朝這邊飛馳而來。

「是吐蕃人!」石兒羅的伯父大吼道,「上駱駝,快跑!」

眾人急忙騎上駱駝,一時間,驚懼籠罩,每個人都拚命地趕著駱駝往前跑。

可是在平地上,駱駝終究不如馬快,沒多久,吐蕃兵眼看就要到了面前。

「把駱駝圍攏,人站中間!」一個聲音大喝道。

眾人望去,卻見是那個年輕人。他快速地騎上駝隊里唯一的馬,打一下,石兒羅以為他要逃,正著急,卻見他沖向了吐蕃兵。

這對吐蕃兵,雖來勢洶洶,人卻不多,一共五個。

他們輕裝快馬,手上有刀,沒有弓箭,一看就知道是出來搶劫商旅的。看到那大隊商旅,他們暗喜。西域商人最是惜命,不需要什麼威脅,就肯花上大筆錢財保命。可不料,還未近前,卻見沙塵揚起,有朝他們衝過來。吐蕃兵感到意外,待看清楚只有一人,大聲嘲笑起來,拔出刀迎上前去。

商旅中的人緊張地盯著那青年,沙塵被馬蹄攪得起霧一般,看得不甚清晰。正擔心著,卻聽到慘叫聲傳來,一聲,又一聲,再一聲……和著兵器的碰撞。

「伯父!我也去!」石兒羅熱血湧起,騎上一匹駱駝,他伯父來不及阻止,他已經跑走。

可等他趕到,風吹散沙塵,仍坐在馬上的卻只有一人。地上,橫七豎八的,都是吐蕃兵的屍體。

石兒羅驚詫地張大嘴巴。

「把這些馬都帶上,以後有用。」青年淡淡道,在一具屍體上把刀上的血擦乾淨,目光如同淬過的鋒芒。

石兒羅怔怔地,應了一聲,忙把馬牽上,跟著他一道回去。

擊退劫匪,商旅的人們重新上路,情緒陡然活潑起來,高興地說著話。

對於那位年輕人,眾人更是刮目相看。

「漢人兒郎,你怎總不說話?」有人熱情地說,「進了大漠可不能不說話,這裡連一隻鳥都少見,神會讓安靜的人被自己悶死!」

周圍人都笑起來。

有人起鬨:「就是啊,悶死可沒意思,找不到情人娘子!」

石兒羅的伯父見多識廣,看看他,笑呵呵道:「漢人兒郎,想開些。你這麼年輕,又有本事,什麼重來不得!」

邵稹看看他們,也笑笑,還是沒有說話。

他望向天空,只見萬里無雲,藍得似寶石一般。

「……真好看。」他憶起從前,望著這般天空時,寧兒會露出明亮的笑容,雙頰浮著淡淡的粉色,花瓣一樣。

邵稹的心中卻滿是苦澀。

情人娘子。

可是他的那位情人娘子,此事恐怕已經被他傷了心,再也見不到了……

薛霆歇息了些時日,腿上的傷口已經癒合。他早不耐煩待在室中,趁母親外出,偷偷到庭院中閑逛。

可沒逛多久,韋氏卻回來了,家人匆匆忙忙,一名健壯的侍婢背著一人,竟是寧兒。

「母親,怎麼了?」薛霆吃驚,忙上前去問。

韋氏嘆氣:「我也不知怎麼了,帶寧兒在慈恩寺,未多時,她竟暈厥過去。」

薛霆詫異,望著家人將寧兒背進院子。

他安慰了韋氏幾句,去找來寧兒的侍婢細問。侍婢們將前後說了一遍,卻也說不清為何。

「她自己離開了些時候,回來,便暈倒了?」薛霆皺眉道。

侍婢們點點頭,一人道:「方才娘子在寺中醒來,夫人問她,她只說身體不適,到清靜處透透氣。」

薛霆若有所思,頷首,不再問。

太醫來到,給寧兒切過脈,只道是天氣炎熱,水土不服所致。

韋氏聽得這話,安下心來。

寧兒躺在榻上,一直閉著眼睛,眾人道是她睡著了,都退了出去。

薛霆不想干坐在房裡,午後,庭院寂靜,他散步出來,發現寧兒的院子里無人,四下里瞅了瞅,走進去。

周遭靜謐,薛霆繞到屋後,看到寧兒的窗戶半開著。

非禮勿視。心裡一個聲音道。

胡說,我是關心表妹。薛霆嚴正地說服自己,腳步輕輕地靠近。

窗正對著寧兒的卧榻,薛霆看進去,只見寧兒背對躺著,蜷著身體。

睡著了?薛霆心想著,忽然發現寧兒的肩頭微微抽動。他訝然,再湊近些,一陣低低的抽泣聲傳入耳中。

在哭?薛霆愣住。

他想起侍婢的話,想去問問,可又覺得不妥。

這可是女子閨房……

管她做甚,她早時還氣了你。

心裡想著,薛霆轉身想走。可寧兒那低低的聲音卻在耳邊徘徊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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