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六章 突圍(上)

邵仁安從坊間回來,見妻子盧氏正拿著一匹絹,左看右看,在一雙兒女身上比劃著,商量著做什麼樣的衣服。

「回來了?」盧氏心情極好,見他回來,笑眯眯的。

「新買的?」邵仁安看看那絹布,問道。

「是啊。」盧氏道,「坊間的陳大新進回來的,說是剛出的新料呢。你看這顏色,還有夾纈印花,多好看!」

邵仁安皺皺眉:「很貴吧。」

「也就五百錢……」

「你收斂些!」邵仁安道,「大手大腳,怕別人不知道么?」

「知道了又如何?」盧氏放下絹布,不高興地說,「無錢時處處撐門面,客人來了借錢也要賣酒肉招待,富了倒要藏著掖著?」

邵仁安見她臉色,登時軟下來:「也不是不能花,只是一下這麼多錢,我總覺得不踏實。」

盧氏「哼」一聲,道:「有什麼不踏實的,侄子孝敬叔父,天經地義!且別說你當年收留他又是出錢又是出力,他後來出走了,里正還來盤問許久,添了多少麻煩?族中親戚的難聽話更是說了不少。這些事,想起來我就氣!我還嫌他給少了,你看他那模樣,我看過得可不差,你說他還有多少錢……」

「得了!」邵仁安瞪她,「沒完了?」

盧氏白他一眼,繼續擺弄絹布。

「母親,」這時,她女兒趴在窗上,忽而道,「稹堂兄來了!」

邵仁安和盧氏忙往外望去,果然,邵稹進了院子,肩上挎著一個包袱。

盧氏見他,皮笑肉不笑:「喲,這又是要去成都祭你祖父了么?也去個七年八載?」

邵稹不理會她的話,道:「叔父叔母,侄兒是來告辭的。」

邵仁安橫了盧氏一眼,面上堆笑,道:「哦,是要入營了么?今早晨里正同我說了。」

「正是。」邵稹說著,看看他,一禮:「叔父叔母保重。」說罷,又看了盧氏一眼,轉身離開。

「傲什麼。」盧氏看著邵稹的背影,不滿道。

「你少說些吧。」邵仁安搖搖頭,望著邵稹走遠了,想起他方才給自己那一禮,竟有些心虛。

說實話,這個族侄,他們當年是虧待了的,邵仁安一直以為他即使會回來,也必然要鬧一場。

前幾日,邵稹出現時,邵仁安竟一時認不出來。

他神色客氣,將二十兩黃金放在了邵仁安夫婦面前。邵稹說他當年負氣出走,流落外鄉,如今回來,想重新落籍。

邵仁安從未見過那麼多的錢,盧氏更是心花怒放。他們當日便帶著邵稹走訪里正,剛好,東北戰事急迫,朝廷點兵,里正正為坊中徵兵人數不足煩惱,邵稹回來,恰恰解了燃眉之急,落籍之事便順利辦了下來。

雖是一件美事,可邵仁安回味著,總覺得有些不安心。特別是他與邵稹對視的時候,那眉間的銳氣,讓他不由得心裡打鼓。他不知道邵稹所言是真是假,但有一點十分明了,如今的邵稹,已經不是從前的那個孩子了……

太陽漸漸過了中天,用過飯,午後慵懶,邵仁安正要去歇息,里正忽而上門來。

「里正怎麼來了?」邵仁安拱手笑笑,一邊招呼著,一邊對盧氏道,「快去倒水來!」

里正卻道:「不必。」他看著邵仁安,神色複雜,「邵大,我問你件事,你那侄兒,說從前一直在商州,確實么?」

邵仁安訝然,與盧氏相覷。

「確實啊。」他笑笑,道,「里正不是看過了他的官文?」

里正點點頭,沒有說話。

「怎麼了?」盧氏也覺得有異,問道。

里正皺著眉:「方才京兆府的人拿著一幅逃犯的像來問,我看著,覺得有幾分像你家侄兒。」

聽得這話,邵仁安與盧氏俱是心驚。

「怎會呢?」邵仁安心慌,忙道,「里正,我家侄兒的官文當初也驗過,確實不假啊。」

「是啊!」盧氏道,「長安這麼大,看真人都有不少長得像的,憑一副畫像怎好斷定。」

里正頷首,道:「我想的也是此理,不過京兆尹那邊也不好瞞著,我將你侄兒的名姓去向報了去,他們自會查驗。」說罷,寒暄幾句,告辭而去。

「怎會如此?」待里正走遠,盧氏著急道,「邵稹真是逃犯?!」

邵仁安也心緒不定:「別瞎說!」

盧氏忽而怒起:「我看他就不是個好人!」說著,面色煞白,扯住邵仁安,「若他真是逃犯,那官府會不會來把金子都沒收了?」

邵仁安煩躁,瞪她一眼:「你就消停了吧!若他真是逃犯,官府只沒收金子你便該謝天公大恩了!」

薛霆在宮中忙碌了半日,午後,奉命到兵部辦事。

「元鈞來了。」兵部侍郎趙毅與薛敬是好友,見他來,和藹笑道,「那日我見你在禁苑中擊鞠,我正好路過觀賞,打得甚是漂亮。」

薛霆神色謙遜,道:「伯父過獎。」

趙毅忽而想起什麼,笑道:「對了,今日征百濟點兵,就在北門屯營。上回征百濟,你是立了功的,隨我一道去看看如何?南衙那邊,我打個招呼便是。」

薛霆聽到征百濟點兵,亦有些興趣,可是隨著趙毅同去,畢竟招搖,於是笑著推辭道:「多謝伯父,只是霆今日事務繁多,不敢離開,還望伯父見諒。」

趙毅知道他生性謹慎,也不強求,笑笑隨了他。

薛霆在兵部辦完了事,正出門,聽到身後有人叫他:「元鈞!」

他回頭,卻見是京兆尹的錢遠。

「回南衙么?」錢遠道。

薛霆頷首,問他:「你怎來此?」

「別提了。」錢遠苦笑,「還不是為上次跟你說的那逃賊,這幾日忙得要死,上頭讓我等將那畫像拿到各坊間查問,大海撈針一般找。」

「哦?」薛霆目光一動,「可有結果?」

錢遠一笑:「還真的有。」說罷,他四周看看,壓低聲音,「今日早晨,我到通善坊去,那裡正說,近來真的見過一個幾分相似的人,許多年前報了失蹤,可前幾日又回來了,進了征百濟的軍冊,我就是來吏部查軍冊的。」

薛霆看著他,神色不驚:「是么?那人是何名姓?」

「邵稹。」

長安北門外的屯營前,熙熙攘攘。

軍帳一字排列,前來應徵的人有的身上大包小包,有的一家老少來送,笑的、哭的,清點的將官吼得嗓子沙啞,人聲鼎沸。

相比之下,邵稹肩上背著一個包袱,腰上掛著一把刀,顯得格外清爽。

負責造冊錄名的軍曹看看他:「是何名姓?」

「邵稹。」

軍曹仔細翻了翻名冊,找到了他的名字,點頭:「打開包袱看看,隨行之物都要入冊。」

邵稹依言打開,軍曹看去,不過是兩三件衣袍,還有幾串銅錢。

「這麼點?」軍曹道,「這仗若是打得久些,過了八九月,那邊可冷得很。」

「我可到時再置辦。」邵稹道。

軍曹一一記下,又往他身上看看:「兵器也只有這刀?」

「正是。」

軍曹眼睛眯了眯:「似乎有些年月。」

「先人傳下的。」邵稹道。

軍曹笑笑,將刀也記下,揮揮手,讓他到一旁等著排隊入營。

「都是長安城裡的兒郎。」趙毅騎在馬上,望著喧鬧的人群,撫撫鬍鬚,「訓上月余,赴百濟回來,策勛評議,各部又該忙死了。」

陪同的將官笑道:「那是自然,我這營中出來的,都是善戰之士,必不給長安父老丟人。」

薛霆跟在後面,聽著二人說話,眼睛卻盯著人群,手緊緊攥著韁繩。

京兆府的人和兵部的人已經往軍帳中去了,薛霆看到錢遠正與一名造冊軍曹說話。

邵稹站在人群里,很早就看到了那些穿著官服的人,沒多久,他看到了薛霆。

心中暗驚,他神色無波,四處瞥了瞥,低頭走到人群後面。

薛霆?他握了握刀。雖並不知曉他來這裡做什麼,可是對方人多勢眾,一旦有變,他的處境便大大不妙。未幾,他望見一些神色奇怪的人朝軍帳走去,立刻坐實了心中的想法。

只怕此地不可久留。邵稹立刻轉身,借著人群的遮擋,朝外面走去。

沒走兩步,旁邊忽而走來一人,將他撞了一下。

邵稹沒有停步,繼續前行,那人卻在後面道:「前面那位郎君,且站住,轉過頭來!」

邵稹腳步微微停滯,回頭,卻見是個官吏打扮的人。

那人看著他,目光銳利:「邵稹?」

邵稹的餘光瞥見幾個軍士正從不同方向靠近,暗自準備動手,臉上卻笑笑:「足下認錯人了。」

那人正待再問,突然,旁邊的人群推搡了一下,只聽有人破口大罵:「田舍漢!走路瞎眼么!踩爺爺的腳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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