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四章 陳情(下)

邵稹跟著家人走到堂上,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韋氏身旁的寧兒。

四目相對,他看到寧兒清亮的雙眸中,閃著欣喜的笑意。霧霾籠罩的心中像吹入一股清風,明亮了許多。邵稹神色平靜,未幾,看向薛敬。

「致之。」薛敬含笑看著他,「正好,余方才還想著遣人去請你過府用膳。」

邵稹微笑,行禮道:「公台客氣。稹已將寧兒的隨身之物收拾齊整,送還與她。」

「郎君費心了,些許雜事,還勞煩奔走一趟。」韋氏道,說罷,讓家人將邵稹手中的包袱接過。

寧兒望著邵稹,想說些什麼,卻礙於舅父舅母在面前,怕失了禮數。斟酌片刻,她微笑開口:「稹郎,宅中還好么?」

邵稹看著她,莞爾:「宅中一切安好。」

「致之用過早膳了么?」薛敬和藹地問,「若不曾,坐下一道用食。」說罷,就要讓家人去取早膳來。

「公台不必勞煩,稹來之前,已經用過早膳。」邵稹道,說話時,有意避開寧兒的目光,「稹在城中還有些事,稍後便走。」

寧兒訝然。

薛敬亦露出詫異之色,片刻,笑笑:「豈有來到便要走之理,與老叟敘敘話,坐坐再走不遲。」說罷,他卻轉向寧兒,和聲道,「寧兒,余書房中新藏了些茶餅,後院中有茶爐。從前在成都,余喝過你烹的茶,後來甚是念想,不知今日,可有幸再品?」

寧兒聞言,先是一訝,而後赧然。

她得父親喜好品茶,母親擅長烹茶,寧兒很小的時候就跟著父母學了一些。她也記得,從前薛敬去到成都,母親曾讓她給舅父烹茶喝,舅父稱讚不已。

雖有些捨不得離開邵稹,但舅父所請,寧兒不好推拒,而且,讓邵稹喝一喝她烹的茶,寧兒也很樂意。

她目光盈盈地望了望邵稹。

邵稹唇帶淺笑,似乎在應許。

「敬諾。」寧兒向薛敬一禮,離開了堂上。

她的身影消失的那一瞬,安靜如同潮水卷過。

邵稹看向薛敬,知道他有話要說。

薛敬亦看著他,神色依舊平和。

「致之,」他微笑道,「你千里迢迢將寧兒送至長安,老叟還未好好謝過。」

邵稹謙道:「舉手之勞,公台客氣。」

薛敬搖頭:「致之大義,我薛氏從不虧待恩人。」說罷,他對一旁的家人頷首,家人應下,將一隻寬高尺余的木匣呈到邵稹面前。

打開,邵稹怔了怔,只見裡面黃燦燦的,是一塊一塊的金餅。

「這是黃金二百兩。」薛敬道,「致之,你一路辛苦,又破費許多。這些金子,聊表謝意。」

邵稹平靜道:「公台不必如此,稹並非為錢財。」

薛敬撫須:「錢財自然不足以補償千里艱辛,致之若有他求,皆可提來。」說罷,淡笑補充,「除了寧兒。」

這話出來,有什麼似乎被瞬間打破。

邵稹看著薛敬,知道事到如今,已經無須遮掩。

他鎮定地上前,向薛敬鄭重一禮:「稹對寧兒全是真心,求公台成全。」

「你這年輕人,怎不識好歹?」韋氏皺眉,「寧兒乃是良家閨秀,莫非要她隨你混跡市井?」

邵稹答道:「稹不會讓她住在市井之中,只憑寧兒喜歡,稹可隨她一切意願。」

韋氏道:「就算你不愁錢財,你身無官職功勛,在長安也只許住個普通宅院。她出身官宦之家,雖無雙親,卻有舅家在,怎可受這等委屈?」

邵稹沉著:「在長安或許不可,但寧兒一向想回成都,在那邊,她不會過得比任何人差。」

韋氏還想說,薛敬抬手止住。

「致之,」他不緊不慢,道,「通善坊邵仁安,是你族叔?」

邵稹愣住,目光一凜。

「致之。」他看著邵稹,緩緩道,「你心意誠摯,余深信不疑。不過,寧兒好不容易到了長安,我豈忍心讓她又回到千里之外,無依無靠?這是其一。」

「其二,若老叟不曾記錯,你祖父離世之後,落籍到了長安。可你在歸義坊留下的官文記錄,卻是商州人士。」薛敬意味深長,「致之,你可知偽造過所戶籍,要受如何刑罰?」

茶爐里的水已經在燒著,寧兒隱約想起,薛敬不喜歡茶里添某些佐料,卻又想不起是哪一味。問侍婢,侍婢也不知。

「婢子去堂上問問主人。」侍婢道。

寧兒卻想到能順便去看看邵稹,忙道:「不必,你且看火,我自己去問便是。」

說罷,朝堂上走去。

薛宅的前堂不算十分寬敞,樣式卻是時興,為採光通透,不造厚牆,僅以幔帳屏風相隔。

寧兒才要進去,廊下一名家人見到,急忙過來,擋在面前。

「娘子且慢,」他似乎沒料到寧兒會突然來到,神色有些訕訕,「娘子不可入內。」

寧兒訝然,看著他:「為何?」

家人有些結巴:「嗯,主人吩咐下的……」說著賠笑道,「娘子,主人還在等著飲茶,娘子還是先烹茶吧。」

寧兒心中疑惑,正不解,忽然聞得薛敬的聲音隱約透過幔帳傳來:「……致之,餘一向愛才,你是個壯士,余心中亦是敬佩。但寧兒無父母可依,老叟身為舅父,實不忍再教她受苦。你若真心為她著想,當放手才是。天下之大,這些金子夠得你在任何地方自在生活,也必定能尋到比寧兒更好的女子。」

寧兒心頭驀地如遭重擊,一動不動,面色漸漸發白。

她扶著柱子,仔細再聽,只覺緊張地呼吸都快不見了。

短暫的沉默,卻如同洪荒般漫長。

邵稹的聲音緩緩傳來:「公台的金子,還請收回。稹待寧兒,全是真心,所有付出皆心甘情願。公台心意,稹明白,就此告辭。」

話語落下,寧兒猛然回神,急忙大喊:「稹郎!」說著,推開那家人,朝外面奔去。

邵稹已經轉身,可聽到寧兒的聲音,驚異回頭。

薛敬和韋氏皆臉色一變,還未回神,寧兒已經跑了出來。

她眼圈紅紅,跑到邵稹面前,拉住他的手,望著他,淚水止不住地淌下:「你……你莫走……」

「寧兒!」薛敬皺眉。

「舅父!」寧兒淚如泉湧,聲音哀戚,「稹郎……稹郎一路護著我……就算……就算不是故人……亦是恩人……舅父……舅父怎可……怎可將他趕走……」

薛敬見寧兒哭得這般傷心,亦是不忍,嘆口氣:「甥女,舅父並非將致之趕走。只是致之所求,舅父應允不得。」說罷,他看向邵稹,意味深長,「致之,你是明理之人,莫教老叟失望。」

邵稹神色緊繃,看著寧兒淚水漣漣的臉,只覺心頭如同壓著千鈞。

「寧兒,」他低低開口,「我……我走了。」

寧兒不可置信地望著他。

邵稹卻沒有再說話,將她抓著自己的手拉開,深深地看著她:「保重。」說罷,轉身而去。

寧兒怔怔地站在原地,望著他得背影,任憑淚水迷濛,猶如雕像。

韋氏與薛敬對視,輕輕嘆口氣,走到寧兒身旁。

「兒啊,」她將寧兒攬在懷中,柔聲勸道,「邵郎君是好人,可與你不是一路。緣分至此,強求不得。你舅父是為了你好,邵郎君亦是為了你好。都過去了,長安城中的好兒郎多了去,莫再想他了……」

寧兒沒有說話,低著頭,心思卻在方才邵稹握過的那隻手上。

手心裡,有一團小小的紙……

宮苑中,喝彩聲此起彼伏。

薛霆一手握著球杆,策馬馳騁。對方的人追來攔他,薛霆作勢一晃,使了個障眼之法,倏而瞅著空當突圍出去。

球就在不遠,與薛霆競爭的,只剩一人,但薛霆更加靠近。

他瞅准,伸出球杆,用力一擊。

馬球高高飛起,落入網中。

圍觀的人一陣歡呼,薛霆大笑著,與隊友擊桿慶賀,只覺恣意暢快。

「薛家大郎!」有人朝他調侃,「馬球打得比鼓好么!」

「總比鼓和馬球都打不好的厲害!」裴榮策馬過來,不屑地回了一句。

薛霆不以為忤,一笑置之。

二人皆是大汗淋漓,除了外衣,到場邊飲水休憩。

「元鈞,我聽說,今日許多人押了你贏呢。」有人拍拍薛霆肩頭道。

「元鈞上場,哪次沒有許多人來押?」旁人道。

「這次可不一樣。」那人道,「這回有不少是女子。」說罷,意有所指地瞥瞥場邊上的一處高台。

薛霆順著望去,湛藍的天空下,那高台巍峨,上面有些綽綽的人影,似乎花團錦簇。

「聽說,有公主,還有幾位王公家的縣主……」

裴榮笑得意味深長,看向薛霆,只見他笑笑,沒說什麼。

一場完了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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