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三章 長安

一夜暴雨之後,天氣重新放晴。

萬里無雲,和風清涼。剛下過雨,路旁的河水湍湍而渾濁,卻不掩兩岸的樓台的橋樑風光如畫。

「那是灞水。」邵稹悠閑地說,「東邊還有驪山,可惜你現在看不到,都是好地方。」

「五陵在何處?」寧兒好奇地問,「我父親說他從前曾游五陵,是好大的地方。」

邵稹笑道:「五陵是大得很,可在咸陽那邊呢,到了長安,空閑下來,我帶你去!」

寧兒抿唇,點頭道:「嗯!」隔著羃離的皂紗,邵稹的眉目在陽光下稜角分明,帶著飛揚的神采,有一股說不出的俊氣。

想來奇妙,昨夜吵吵鬧鬧地折騰一番,兩人還睡在了一張榻上。可是寧兒卻並未感到多少尷尬。她早晨起來的時候,邵稹已經不見蹤影;他睡過的地方,平平整整,乾乾淨淨。而當寧兒走出門去,卻見邵稹正像平日里一樣喂馬,轉頭看到她出來,笑笑,道:「起了?今日還算早。」

寧兒看到他,臉忽而紅了。她麵皮薄,想了好一會,道:「稹郎,你昨夜睡得好么……嗯,傷處壓到了么?」

邵稹皺皺眉,道:「傷處倒不曾壓倒,但睡得不大好,因為總有人說話。」

寧兒訝然:「說話?」

「是啊。」邵稹說「說得可多了。一會說櫻桃熟了想吃櫻桃,一會說米糕好了要吃米糕,」說著,他眨眨眼,「一會哭著說天底下稹郎最好了,我再也不大聲訓斥稹郎了,雷公莫找我……」

寧兒起初聽得耳根發熱,她有時熟睡,確實會說些夢話。到了後面,她回過味來,瞪起眼睛:「你又訛我吧?」

邵稹笑得不正經:「誰訛你。」說著,他湊前,一副憋著笑的樣子看她,「你真的會說夢話?」

寧兒這下才徹底醒悟過來,哭笑不得,跺著腳:「邵稹!」

……

那些面紅耳赤的心思,就這樣在二人的吵鬧里結束。

他們又變回了從前的模樣。邵稹還是邵稹,愛說愛笑,時不時耍點嘴皮;寧兒也不再提昨日的事,路上,她坐到車前陪邵稹,他也不再阻止。

二人一路看著風物,在路上歇了兩回,午後,長安的城牆已經在望。

寧兒伸著脖子望,幾乎想在馬車上站起來。

邵稹笑道:「現在看能看到什麼?等到了城門前,不用伸脖子也看得清楚。」

寧兒應一聲,卻仍覺得震撼。

「真大!」她讚歎道,「比成都大多了!」

「這可是長安。」邵稹笑笑,說罷,忽而壓低聲音,「稍後入城怕是少不得盤查,若不是問你,你不必答話,就算問起,依著過所上寫的來答便是。」

寧兒神色一整,點點頭。

長安的城牆,雖然早已經望見,寧兒卻覺得走了很久才走到它的腳下。

巨大的城門,仰頭望去,山一樣高大。並排的五個門洞,每一個都能容下兩三輛馬車並排而走,卻仍然出入繁忙。

雖然先前也遇過幾次查驗,可寧兒看到一位將官模樣的人走過來的時候,還是覺得緊張不已。

那是個看起來相當年輕的人,身上的衣服卻與別人不同,錦袍銀銙,器宇軒昂。

將官看著過所,親自盤問,邵稹依然鎮定,對答如流。沒多久,大概看不出什麼破綻,將官將過所還給邵稹。正要揮手放行,忽然,他的視線透過紗窗,看到車裡的寧兒。

寧兒的心驚了一下。

正擔心他要為難,那將官卻微微一笑,走了開去。

寧兒坐在車上,聽著車輪走動的聲音,直到四周變成街上的景緻,才終於鬆了一口氣。

那將官真是的……她心裡抱怨,沒事盯著人看做什麼……

可沒等她胡思亂想多久,長安城內的模樣就再度佔領了她的視野。

寬闊的大街,一眼向前望去,竟是茫茫不知盡頭。兩旁高大的樹木如同衛士,後面各式各樣的重檐飛檐,有的玲瓏,有的拙樸,時而還有高高的佛塔,在延綿起伏的屋檐中孤高佇立。更壯觀的,是街上的人。縱是在成都生活過許久,這一路上又去過梁州、商州,大街上人來人往,可與它們比起來,長安的繁華竟是數倍不止。

行人車馬絡繹不絕,這般開闊的街道,竟全然不覺得有多少綽余。有販夫走卒,也有官宦貴人,還有好些看起來怪模怪樣的人,穿著僕從的衣服,頭髮卷卷的、短短的,皮膚黑黑的。

「那些都是崑崙奴。」邵稹說,「是從比嶺南道、真臘還要遠的地方來的。」

寧兒好奇不已:「他們怎會長得那麼黑?」

邵稹摸摸下巴:「聽說那邊都是海,他們每日曝晒,就變成了這般模樣。」

寧兒若有所思地頷首,未幾,又驚訝看向不遠處:「稹郎,那些人,也是胡商么?」

邵稹看著一隊迎面走過的商旅,點頭。

「他們頭上的帽子,哈哈,尖尖的!」寧兒笑起來。

「波斯人。」邵稹道,「從比安西還要遠的地方來的。」

「咦?玳瑁!」幾匹馬奔過,寧兒驚呼。

邵稹望去,那是幾個招搖過市的貴族子弟,許是出城遊獵,馬背上蹲著猞猁。

「現在知道雲卿是跟誰學的了?」他懶洋洋地笑,「下回他再帶猞猁出來,你就說長安子弟都喜歡在臉上畫一坨胭脂,他保管也會畫胭脂。」

寧兒笑起來。

邵稹一路上並不停歇,趕著馬車走了許久,最後,在一處坊前停下。

寧兒仰頭看看,只見坊前牌匾上寫著「崇仁」二字。

邵稹沖她笑笑:「此處有長安最好的客舍,今日我帶你去吃炮羊!」

裴榮從城門回來,才轉過一處路口,忽然見前方一匹馬馳過。

他眼疾口快,叫了一聲:「元均!」

薛霆勒住馬,回頭,笑了笑:「文敬。」

裴榮走上前去:「何時回來的?」

「昨日。」

裴榮道笑著,卻目露凶光:「這麼多日不曾見你,還以為你困在了哪位娘子的閨房裡。今日遇到我叔父,他說你去劍南剿匪立了大功。」說著,他拽過薛霆的馬鞭,咬牙道「剿匪,嗯?薛大你可真出息啊!」

「不是我想去的。」薛霆苦笑,拿回鞭子。

「嗯?」裴榮見他神色有些不對,訝然,「怎麼了?出了何事?」

薛霆嘆口氣,望著遠處的暮色:「家事。」

裴榮不解:「家事?與劍南剿匪何干?」

薛霆搖搖頭,片刻,忽而想起什麼,問,「是了,你近日不是分派了城門督查?可曾看到過一個從劍州篦城來的女子,十六七歲,姓杜,或許還跟著一個二十齣頭的男子,姓田?」

「篦城?姓杜的女子?姓田的男子?」裴榮想了想,哂笑,「篦城的沒見到過,不過長安有多大你也知曉,光是明德門,一日內走過的十六歲的女子和二十齣頭的男子,我能給你找出好幾十對。」說著,他忽而眼睛一亮,「說起來,今日我見到了一對益州什麼縣裡來長安的表兄妹,那個女子真是個美人……」

「益州?」薛霆問,「可曾仔細盤問?」

「問了,並無紕漏。」說著,他繼續興緻勃勃地說,「那女子是真的美,隔著紗窗也能瞅出好看來,可惜我那時太忙,未將她名姓仔細記一記,轉頭就忘了……」

薛霆無奈地聽著,等他叨叨地說完美人,道:「文敬,我從劍南帶回了一些在逃賊犯的名錄,明日給你,務必仔細查驗。」

裴榮愣了愣:「賊犯?還有人漏了?」

「有。」薛霆淡淡一笑,「捉到他,可是大功一件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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