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 契書

回到山寨里,頭領張信正在堂上。

張信身長不足五尺,卻身形壯碩,耿二等人早摘了蒙面布,紛紛上前抱拳行禮,口稱「兄長」。

「回來了?」張信看看眾山賊抬來的箱籠財物,笑笑,「呵,不少!」

「那是!」耿二得意地說,「兄長也不看看誰出的手!」說罷,他命收下將箱籠打開,只見全是滿滿的綾羅珠寶,看得人眼饞。

「不錯,」張信點頭笑道,「梓州大賈黃氏果然名不虛傳,隨行的細軟都比小富之家的家當來得多。」

眾人大笑,嘰嘰喳喳,堂上鬧哄哄的。

張信看向立在一旁的田郎,讚許地拍拍他的肩頭,「還是老七聰明,今日當記首功!」

這話出來,有人讚許叫好,耿二等人卻有些不快之色。

「兄長,二兄帶著我等一路緊跟,貨也是二兄截下的。」有人嚷嚷道。

「就是,我等埋伏了許久,論功勞也不比他差!」

張信皺眉,眼風朝堂上一掃,眾人紛紛噤聲。

田郎雙手抱胸,目光淡漠。

「哦?」張信神色喜怒不辨,「老三不服?你說說。」

吳三剛才喊得最大聲,聽得這話不由僵了僵。他瞥瞥耿二,哂了哂,瓮聲瓮氣道,「也不是不服,可老七不過就穿著錦袍騎馬擺擺架勢走一圈……」

「擺擺架勢?」張信笑一聲,「就算擺擺架勢,讓你去擺你擺得來么?上回也不知是誰穿同樣的衣服去城裡找娼家,還沒進門就給鴇婆轟了出來。」

眾山賊哄堂大笑。

吳三臊得臉紅,卻硬著脖子嚷道,「就算他穿衣好看些,那最後劫物的可是我等兄弟,老七刀都沒摸一下!」

「老三你這話端是狗屁!」張信身後的王四道:「老七在城中打探了幾日,又親自出馬才將人引了來,沒他你們劫個球!」

眾人議論紛紛,爭論不休。

「吵什麼吵!收聲!」張信臉上有些不好看,瞥向邊上的耿二:「老二,今日出山是你領的頭,你說話。」

耿二瞄一眼田郎,笑笑:「弟兄們都有功勞,全聽兄長分派便是。」

張信又看向一直沒做聲的田郎:「老七,你的意思?」

田郎嘴角勾起:「我自然也聽兄長的。」

張信沉吟,轉頭對王四道,「既如此,老規矩,三成留在公倉,其餘平分。」

王四答應。

正待再說旁事,外面忽然有人氣喘吁吁地跑進來,神色興奮,「兄長……人!我等劫到了人!」

眾人愕然。

「女……女人!」那人一抹臉上的汗水,兩眼發光,「一個新婦!」

寧兒緊張地縮在牆角,手裡握著金釵,心裡默念著女誡,眼睛緊盯著面前兩個晃悠地山賊。

她的羃離在被劫的時候失落了,頭髮鬆散,臉上的粉妝也被汗水糊掉了,兩隻大眼睛裡汪汪噙著淚水。

「小娘子,別哭呀。」一個山賊嘻笑地上前,想伸手摸她的臉。

「別過來!」寧兒啞著嗓子,忙將金釵在空中一划。

「喲,還挺凶!」山賊縮回手,差點被扎中。

寧兒咬著唇,差點哭出聲來。

心裡懊悔萬分。她原本計畫著待到迎親的牛車走到這山裡時,她託言下車方便,借著樹叢逃走。可隊伍才進山,忽然呼嘯聲起,山上躥下十幾山賊。吹打的伶人和迎親送嫁的人見勢不妙,立刻驚慌逃走了,待山賊將牛車團團圍住,她衣長袖寬行走不便,只能束手就擒。

要是在沒進山之前就下車就好了,一想到剛在被山賊扛在肩膀上帶進來,她想死的心都有了。

母親曾經告訴過她,女子最重的乃是貞潔。她父親是益州司戶,是官宦之人,做女兒的切不可做出不檢點之事,讓父母蒙羞……想到這些,寧兒再也忍不住,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。

嗚嗚嗚……母親……

嗚嗚嗚……父親……

「……」

兩個山賊面面相覷。

「怎麼了?」一人茫然道。

另一人撓頭:「不知道呀……哎哎,別哭……哎……」

「怎麼回事?」這時,一個粗魯的聲音響起,二賊回頭,見是山寨幾個頭領都來了,連忙站到一旁。

寧兒抬頭,看到幾個形貌邋遢的漢子走來,更加恐懼,背脊幾乎把牆角抵出個洞來。可眼神一晃,她突然發現一張熟悉的面孔出現在裡面,愣了愣。

她眨眨眼,用袖子擦擦眼睛。

「呵,果真是個小美人!」吳三眼睛發亮,正待湊上前去看,卻見她望向一邊,「稹郎……」

寧兒聲音微顫,指著田郎,「你是稹郎么?」

事情突如其來,眾人皆愕然,順著她的手指,目光一下聚集到表情僵住的田郎臉上。

田郎看看他們,又看看寧兒,卻一臉懵懂:「我……」

「田老七,你的舊識?」一人道。

「田老七?」寧兒茫然,望著田郎,「你不是姓……」話沒說完,她的頭已經被田郎緊緊抱在懷中。

「表妹!」田郎聲音激動,「原來是你啊!表妹!」

眾山賊:「……」

陽春時節,山裡的風依然帶著些寒涼,順著木屋牆板的縫隙颼颼地透進來。

寧兒坐在一張簡陋的矮榻上,好奇地望望四周,只見除了榻案之外,物什少得可憐,最大的擺設不過是角落一口木箱。

「你不是叫邵稹么?」寧兒已經不再害怕,朝站在門口的那人問道,「他們為何叫你田老七?還是個藥名,田七……」

「不是田七。」田郎,不,邵稹望了望門外,確定無人偷聽了,才把門掩上。他回過頭來,看了看坐在木榻上的寧兒,狐疑又煩躁。

榻前的案台上已經擺著飯食,有肉有菜,寧兒餓了一天,口水早已流到肚子里去了。

「沒人看著,放開吃吧。」邵稹早看出她眼裡的綠光,一語道破。

寧兒得了這話,猶豫了一下,終於拿起碗筷,低頭吃起來。

邵稹在木榻的另一邊坐下,手摸著下巴打量這女子,從頭看到腳,又從腳看到頭。

寧兒被他盯得不自在,停住筷子。

「我看我的,你吃你的。」邵稹道。

寧兒聽話地再度埋頭苦吃。

「你到底是誰?」半晌,邵稹疑惑地說,「我們以前認識過?」

「你不認得我了?」寧兒抬頭。

「是有些面善,讓我想想……」邵稹認真而誠懇,擰起眉頭,「洛陽琉璃街的柳香?嗯……不像。揚州花棲館的紅嫵?也不對,你年輕多了……利州白桐巷的小青……還是隋州的阿紈?不是?永州?定州?秦州?長安?」

寧兒:「……」

「……哦對了,」邵稹眼睛忽而亮起,一拍腦袋,「你是劍南人,那是萬安春香館的凝翠!」

寧兒的臉忽然紅起來:「萬安春香館?那不是伎館么……」

「不是么?」邵稹更加疑惑。

「你真不記得我了?」寧兒可憐兮兮地望著他,眼淚搖搖欲墜。

邵稹啞然,正要再說話,卻見寧兒背過身去。

「你……你也背過去,不許看。」她紅著臉說。

邵稹一頭迷霧,依言背過身。只聽一陣悉悉率率的聲音,邵稹忍不住偷偷回頭,只見寧兒低頭翻著自己寬大的裙子,不知在幹什麼。

好一會,她終於抬起頭來吁口氣,手上竟多了個折得扁扁的包袱。

邵稹:「……」

「回頭吧。」寧兒把包袱放在榻上,輕快地說。

邵稹裝模作樣地轉回來,只見她把包袱打開,裡面有好些物事——零碎首飾、銅錢、小塊糗糧、針線、火石……還有一張發皺的紙。

「看,這個。」寧兒把那紙在他面前展開,「你還記得么?」

邵稹的目光落在上面,忽而凝住。

那紙已經泛黃,上面一行一行的字跡卻清晰,蒼勁而熟悉:洛陽人邵文顯,永徽四年正月立契。銀錢五千文,得錢即還。立此契,畫指為驗。錢主杜閱,舉錢人邵文顯。

「邵文顯」三個字上面,端正地壓著一枚紅色指印。

「原來你是杜司戶的女兒。」邵稹看了半天,恍然大悟。

「你記起來了。」寧兒欣慰地說。

邵稹使勁地回憶:「你叫杜……」

「杜寧。」她說,「你以前來我家,也跟著我母親叫我寧兒。」

邵稹揚揚眉,不置可否。

邵稹祖籍洛陽,家中自前朝起就世代從軍。邵氏武功出眾,邵稹的先人曾以高功官至衛尉丞。可惜後來,邵氏的官運一直不佳,只有邵稹的父親官至上府果毅都尉,可惜邵稹十歲那年,他隨軍征突厥,再也沒有回來。邵稹母親早亡,父親去世之後,邵稹就成了孤兒。於是,在成都的祖父就將他接了過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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