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二章

鄭姬謀害樊姬的事,剛剛傳開,不久之後,她自縊的消息又傳來。

接二連三,後宮眾人驚異之餘,議論紛紛,各懷心思。而不久之後,楚王遣散姬妾的命令傳來,姬妾們這才明白出了何等大事。

一時間,後宮中如同秋風掃葉,哀戚一片。

宮正忐忑不安,原以為會有許多人上門來哭訴,出乎意料,卻寥寥無幾。

楚王的姬妾,論起來不過十幾人,他一向厚待,每人的賞賜都不少。楚王告訴她們,這些賞賜皆可帶走。若想留下,可以擔任女官之職,婚嫁自便;若想回鄉,楚王亦會派人將她們送回去。

楚王沒有子嗣,亦許久不曾駕臨後宮。姬妾們都知曉這般境況,與其吊在後宮守寡一般,倒真不如另尋他途,趁著年輕貌美,也能結一門好親事。

來哭訴的姬妾,倒也不是不願走,而是看著越姬的賞賜多,心中不平。過來說既然都是一樣的姬妾,便該所有賞賜均分。

宮正豈不知這些人的心思,涼涼道,「賞賜都是大王給的,宮中有冊可依,若嫌少,可自去稟報大王。」

那姬妾被這話堵住,只得悻悻而去。

此事,楚王做得不動聲色,等到傳開的時候,已是塵埃落定。

有宗室中的老人和大臣去見穆夫人,向她問及此事。穆夫人經了鄭姬之事,對此意興闌珊。

「大王將婚娶,他的事,他自會操心。」她淡淡道。

晉卿趙穿使楚,接連幾日,楚王都忙碌十分。

阡陌並不擾他,聽說了後宮之事,也暫且忍住,不到最終結果出來就不主動問。

沒想到,這邊的動作十分快。幾日後,宮正來到,將各人的去留稟報一番,阡陌才終於相信,楚王真的把姬妾都遣散了。

「為何?」她問楚王,有些結巴,「我那日所言,並非此意。」

楚王看著她,那雙眸光潤,閃爍著驚喜。

「放心,不是為你。」楚王卻道。

阡陌一愣。

楚王嘆口氣:「不過是看太宰年末送來的王宮出入之計,後宮姬妾僕婢,光每日膳食便是大數。她們占著宮室,無所事事,我供奉衣食,還得不到半分伺候,著實太虧……」

阡陌知道他又在捉弄自己,哂然。

「也是。」她似笑非笑,捏捏他的鼻子,卻目露凶光,「反正你我成婚之後,還有媵妾,後宮空出來正好。」

楚王捉住她的手。

「不會有媵妾,你不知曉么?」

阡陌目光定住。

楚王撇了撇嘴角,報復地捏捏她的臉,「你以為游聃父有多大臉面?樊國的司徒,放到別處也不過區區大夫,誰會為他家嫁女陪媵?樊君還是周王?」

阡陌有些不可置信,想了想典籍里說的那些陪媵的規矩,「可游氏宗族中不是也要陪媵么?」

「游氏?」楚王有些不滿,昂著頭,「你以為我是何人,嗯?我一個國君,哪家小宗想給我送媵便能送。」

阡陌啼笑皆非,心中卻是軟軟的,有什麼撩著,說不出的感覺。

她心裡很明白,這個時代,別人送不送媵的標準,根本不是看阡陌,而是看楚王。別說樊君,就連周王室恐怕也會籍著游聃父是王室後代這一點表示表示。還有楚王父親曾經聯姻的國家,雖然此次婚娶與他們無關,但為了不斷親,也會送媵。

而楚王說誰也不要……

阡陌知道,他這樣做,必然是驚世駭俗。

看著他那副不可一世的樣子,阡陌頭一次不想腹誹,那眉眼和神氣,所有的一切,落在眼裡都是那樣的溫暖。

楚王看阡陌神色複雜不說話,有些詫異,正待再開口,忽然,阡陌抱住他,把頭埋在他的懷裡。

「侶……」她聲音低低,哽咽裡帶著激動,「你怎這般好……」

她難得說這樣誠服稱讚的話,楚王聽著,竟有些不太習慣,老臉一熱。

他摸著她的頭髮,笑意深深,嘴上的語氣卻是無奈,「我也是無法,誰教我要娶的是個妒婦,還同我說什麼將來若是不愛便各自放手。娶得這般艱難,總要做得小心些,留著過多幾年才不吃虧。我已同樊君游聃父說好了,那些媵啊美人啊,權且留著,待我將來真的被棄了,再送過來……」

話沒說完,他的手臂突然被擰了一下。

阡陌抬起頭來,一邊擦著紅紅的眼睛一邊瞪他,嘟噥道,「你敢!我會把你拖到鶴髮雞皮才不要你!」

楚王笑得痞痞,志得意滿地摟著她,「那是最好,能過到鶴髮雞皮也不錯了,那時反正你也走不動了,正好陪我這老叟搬到渚宮去,無事便拜拜神逛逛葦海……」

阡陌聽出這話里的促狹意味,臉登時紅起。

楚王卻愈加覺得她可愛,親一口上去。

二人交首纏綿,殿中的服侍之人皆習以為常,笑著輕輕離開。

「待你我成了婚,便再去一次太一之宮,如何?」楚王吻著阡陌的耳垂,低低道。

阡陌只覺熱氣燒透了臉,含糊地應了一聲,卻忽而記起一件事來。

鶴髮雞皮,歷史上,楚王的壽命是多久?

她想了想,並不太確定。只記得爺爺曾經感嘆,要是這位楚王再活久一些,楚國的未來或許大不一樣。

「方才那話,你再說一次……」楚王忽而道。

「什麼話?」阡陌問。

「你說我怎這般如何……嗯?」

「不記得了。」

「……」

「啊……別撓我,哈哈哈……侶……」

燭影之中,繾綣一室。

滴漏如淚,一點一點,將歡愉的時間衡量。待得一切平息,榻上,疲憊的二人裹在厚實的錦被裡,相擁而卧。

耳邊傳來楚王沉穩的呼吸聲,似乎已經睡得踏實。

阡陌卻一直睜著眼,想著那個似虛幻又真實無比的問題。

未來……

她絞盡腦汁,也想不起來書上對他死因的記載,爺爺也從來沒有提過。這個問題,她以前也曾思考過,亦是無解。而今天,楚王向她描述起一起老去的願望,這件事忽然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在意。

阡陌撫著楚王的鬢髮和臉頰,手掌間,觸感細膩而真實。

她的心隱隱跳著,尋不到答案,手擁在楚王的手臂上,忽而用力。

「嗯……」楚王在夢中哼了一下,「又要走……」說罷,將她摟緊些。

阡陌沒再動,心中長嘆,湊過去吻吻他的額頭,躺回來,閉上眼睛。

相較於阡陌居住的年代,楚國的冬天並不算寒冷。

楚人敬畏鬼神,歲首的祭祀隆重而熱鬧。楚王幾乎每日都要親自祭拜鬼神,大小不一,種類繁多。而大部分時間裡,阡陌待在高陽宮中,燒得紅紅的炭火驅趕了殿中的寒氣,她幫司會府分擔的工作量,讓司會親自上門來感激了一番,說這是府中眾人第一次不用加班過上正月。

冬去春來,在農人準備開耕的時候,楚王的婚禮也正緊鑼密鼓。

楚王和阡陌的生辰早已在太一之宮卜問過,是大吉。樊國在楚國的東北,亦與從前卜尹所得相吻合。充作媒人的上卿,頻頻往來於楚國和樊國之間,按六禮的程序一一完成。

阡陌已經跟著游聃父歸了宗,楚王甚為大方,給游聃父送去的聘禮豐厚,足有幾十車。而從樊國送來的禮冊上看,游聃父為阡陌準備媵器和財帛都不少,據寺人渠說,能趕上一個國君女兒的標準,可謂給足了面子。

但隨著雙方商議深入,一個問題很快提出來。

樊國嫁女,楚王親迎之時,理應派人從樊國將新婦接過來。可是如今阡陌在楚國,這個親迎,是去樊國還是不去?

連尹、宗伯與媒人商議,都感到事情重大,來請示楚王。

「去,怎可不去。」楚王當即道,「親迎乃六禮之重,若不往樊國迎娶,他人又該說楚人蠻夷不識禮。」

眾人愕然,面面相覷,「那……要將樊姬送去樊國?」

「自當如此。」

「大王令婚事莫拖延,若本月便將樊姬送往樊國,下月便可親迎……」

「何必麻煩。」楚王將一份宋公被弒的奏報放到案上,唇角彎了彎,目光深遠,「既是寡人婚娶,自當誠意十足。下月,寡人與樊姬,親自往樊國一趟便是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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