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六章

秋天的陽光,顏色冷冽,衝破薄暮,從破舊的屋頂漏下來。

簡陋的屋子裡,沒有案榻,只有滿地的柴草。門上傳來些響動,未幾,被推開。一名士卒端著碗進來,看了看屋角里坐著的人,小心翼翼道,「公子,用膳了。」

芒轉過頭來,被關押許久,他的頭髮有些亂,身上也有些邋遢,眼睛卻依舊精神。

士卒將碗碰到他面前,芒看去,仍是粥,但比昨日吃的更稀,幾乎全是水,看不到多少米。

芒並無詫異之色,接過來,喝一口,「山上仍然缺糧么?」

「缺。」士卒說著,有些猶豫,小聲道,「公子,大家都說出不去了。山下都是楚人,山上莫說糧食,連野物都要被吃盡了,我等不是戰死,就是餓死。」

看著他憂心忡忡的樣子,芒想安慰兩句,卻說不出口。

他說得沒有錯,如今情勢已經十分明了。

他們從棠地出發,往舒鳩國,一路攻城略地,起初十分順利。但是到了常邑之後,一切就變了。舒鳩國的人們,聽說了常邑被屠的事,人心惶惶。聞得伯崇來到,沒有人再像前面遇到的那樣自覺獻邑,歡喜迎接,甚至還有人跟著楚人一起反抗。伯崇十分惱怒,曾將一個被俘的舒鳩人提來,問他為何與楚人為伍。那人回答說,他還有妻子父母,楚人告訴他,若不想重蹈常邑之禍,唯有死守。

伯崇這才知道,他屠滅常邑的事,已經傳得四處皆知。他十分憤怒,恨楚人散布謠言,又恨這些國人竟然不肯相信他。可再氣也沒有用,他們的攻勢四處受阻,每下一地,就算人口不足千人,也變得十分困難。而攻入之後,大多人去屋空,再不復夾道歡迎的場面。

叛軍本是四方糅雜而成,受挫之後,鬥志不復高昂。各路人馬開始盤算如何保全自己手上的人,對伯崇的命令也不再唯唯諾諾,遇到艱難些的事,便是推三阻四。

這些,芒都是在囹圄中聽說的。自從他放跑了阡陌之後,伯崇大怒,即刻奪了他的兵符,派人將他押回了棠地。芒曾經與伯崇爭執,但是沒有用,還招來了一頓笞打。

就在他被押到棠地之後不久,他聽說,楚師來了。

他們悄無聲息,在一天夜裡,突襲了叛軍。據說叛軍損失慘重,倉皇地後撤,先前攻佔的數邑,連腳跟還沒有站穩,就被楚人奪了回去。

叛軍人心渙散,出征時的數萬人,或死或逃,在退回棠地之後,只剩不到一萬。一個月前,眾人雄心勃勃,議事誓師的那座離宮,如今連著整座山一起,被楚人包圍,成了他們最後的苟延殘喘之地。

芒把粥喝完,將空碗交給士卒。

「公子若覺得不飽,小人再去要些來。」士卒道。

芒搖搖頭:「我每日無事可做,吃這許多做甚,還是留給別人吧。」

士卒神色黯然,應一聲諾,退出去。

門才關上,沒多久,卻又被推開,卻見是甲昆。

他神色凝重,低低道,「芒,我們走吧!」

「楚人攻進來了么?」芒問。

「不曾!」甲昆煩躁地說,「我看他們是要將我等困死!芒,長公子如今已是神智不清,每日喊著突圍,可楚人那麼多,無人聽他號令。我等舒鳩之士,如今只剩二百餘人,仍抱著追隨二位公子之心。可如今長公子已是不成事,只能指望於你……」說著,甲昆眼圈通紅,哽了一下,說不下去。

芒沉默片刻,問,「如今山上還有多少人?」

「七八千,突圍了兩次,被殺了回來。」甲昆道,「芒,我等皆楚人俎上之肉。我死不足惜,只是不想這些舒鳩弟兄屈死。」

芒凝眉沉思,沒有回答,片刻,忽而問,「楚人遠道而來,為何圍而不攻?可知楚王何在?」

楚王的船靠岸的時候,司馬鬬椒早已等候在江邊。

他正待上前,忽而看到楚王身後的女子,面色沉下。

先前他們攻棠地的時候,眼看就要一舉而成,楚王卻忽而急急離開,並下令將敵人圍住,沒有他的命令,不許擅動。

鬬椒不解其意,卻只得遵命。那些叛軍不過鳥獸般渙散之輩,圍起來並不困難。可是接下來這許多天里,鬬椒只能按兵不動,於他實在是個折磨。如今見楚王帶回了那個女子,鬬椒忽而明白他當初為何急急離開,心中登時氣惱。

「竟為一女子而棄大軍不顧!昏聵!」鬬椒恨恨地對族弟鬬商道。

說罷,上前去,向楚王行禮,「拜見大王。」

楚王頷首答禮,沒有廢話,望望遠處的山嶺,問,「叛軍如何?」

「叛軍已為我師所困,在山中不得出入。」鬬椒道。

楚王頷首,又問了些叛軍人數和近來楚師狀態的事,鬬椒一一答來,皆是明確。

「叛軍已圍困多日,臣以為,可一舉而擊。」鬬椒道。

阡陌聽著這話,心中一沉。看向楚王,只見他望著前方,目光深遠。

「今夜便突襲。」他意味深長,「他們想必亦是急了。」

鬬椒一喜,領命下去。

阡陌聽著他們的話,心一直亂撞不定。

楚王將她帶到帳中,坐下用膳的時候,看她心事重重的樣子,道,「方才那邊有人來報,舒芒一直被關在囹圄中,進攻之時,我讓人莫傷他便是。」

阡陌目光一亮:「果真?」

「果真。」楚王將一塊肉切好,放到她面前,「不過你莫心存太多希望,亂軍之中,誰也難保萬全。若他拒不投降,我也不會讓士卒送死。」

阡陌剛剛放下的心又提起,想了想,覺得楚王這話也是實在。這是戰爭,人在你死我活的狀態之下,會做出各種不可預料的事。沒有人是救世主,讓楚王在芒和自己的士卒之間做選擇,他選擇士卒亦是理所當然。

「我能去看看么?」阡陌仍心存僥倖,猶豫了片刻,問道。

「能。」楚王再將一片肉遞過去,不緊不慢,「待戰事完了之後。」

夜□□下,明月在雲中穿行,時明時暗。

將近子時,鬬椒突然發難,鼓聲大作,楚人開始攻擊叛軍。

這些日子,叛軍被圍得又餓又恐懼,可出乎意料,卻沒有被一舉拿下。楚王聞知盤踞佔據高要之處,用滾石落木砸傷了許多楚人士卒,皺皺眉,鳴金收兵。

「叛軍佔據山頭過久,已囤積了大批木石!」鬬椒氣急敗壞,「若當初大王讓臣即刻攻下,必無次患!」

眾人都聽出了鬬椒這言語中的抱怨之氣,面面相覷。楚王卻未惱怒,注視著夜色下的群山,親自前往巡視,與眾人商討攻佔之法。

有人建議繼續圍困,將裡面的人困死。但楚人不遠萬里奔襲而來,亦有數萬人吃住消耗,此法並不值當。

也有人建議另擇別處攻入,可據潛入的細作所報,此山險峻,難以攀爬,而易於進攻的路線,都被叛軍牢牢據守。

幾個路子,皆有利弊,一時竟是定不下來。

阡陌見楚王許久未回來,自己也睡不著,便到營中去看。這裡也很是忙碌,許多受傷的士卒被人從前方抬下來,呻|吟不止。阡陌問詢之下,才知道他們都是被舒人的土石擊傷,抬下來的。

「傷葯快用盡了。」隨軍的醫師認得阡陌,嘆氣道,「我等已經在此地逗留太久,若不能快些回去,糧草也要短缺。」

阡陌聞言,思索不已。她回到帳中的時候,沒多久,楚王也回來了,眉頭鎖著。

阡陌問他山上的戰事,聽他說起困境,沉思了好一會,道,「侶,我記得你狩獵之時,並非直入林中強取,而是令士卒焚燒擊鼓,令野獸驚恐而出;在外則圍住三面,留出一面,野獸奔出時,方才行獵。如今此事,亦是圍而圖獲,豈非道理相似。」

楚王聽得這話,目光一亮。

「圍獵!」他站起來,在帳中走了走,似乎在快速地思考,神色興奮。未幾,轉向她,大笑起來,忽而用力將她高高抱起。

「妙!正是圍獵!」他驚喜不已,「你怎會想到這般計策!」

三國演義。阡陌心裡默默道。

這個時代,雖然時常有戰爭,但兵法的運用還十分初級。兩軍對壘,大多是簡單的攻防,靠著人數和兵器取勝;偶爾會有巧戰,也有圍此救彼之類的戰術,但孫武、孫臏那樣能夠將兵法總結髮展成一門學問的人物,還沒有出現。阡陌出生於知識爆炸的時代,像她這樣的現代人很容易就能夠想到的一些的兵家道理,在如今,卻仍然是稀罕物。

「可行么?」阡陌亦笑,讓他把自己放下來。

「怎不可行。」楚王用力吻了一下她的臉,即刻令人取佩劍來,就要出去。

「侶。」阡陌拉住他,卻有些神色不定,「他們若是肯降,還是莫殺戮為好。」

「我自有道理。」楚王知道她在想什麼,握握她的手,轉身離去。

芒聽聞楚人攻擊,大驚,即刻去見伯崇。他是公子,如今境況,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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