倉謖也看著阡陌,雙眸幽深而冰冷,讓阡陌不寒而慄。
她的心咚咚跳著,不由地轉開頭,下意識地朝芒的身後稍稍挪步。想起過往,心中亂得像麻團,被恐懼籠罩……
吳伯的話,讓眾人的神色都和緩了許多,伯崇看看芒和眾人,吩咐回邑中去,設宴接風。
可就在此時,倉謖忽而上前一步,道,「長公子且慢。」
阡陌的心驟然提起,死死盯著倉謖。
卻見他向伯崇一禮,道,「吳伯奔波而來,乃是為商議攻楚之事,如今公子芒與眾人亦歸來,不若速速商議。」
伯崇撫須,看向吳伯,吳伯卻笑,「無妨,眾壯士千里迢迢歸來,一路艱辛,待用膳洗塵之後,再做商議不遲。」
伯崇頷首。
倉謖也不多說,再禮,退到一旁,神色平靜。
阡陌的手心汗膩,身上的血液幾乎凝固。他們說的話,她聽不懂,但能看出來與她無關。之後,她見倉謖沒有再多說的意思,才感到心稍稍放回。可她並不敢大意,盯著倉謖的背影,糾結狐疑。
他為什麼沒有揭穿自己?難道真的沒有認出她?還是他發慈悲想放過她……
「怎麼了?」芒發覺阡陌的臉色不對,問道。
「吳伯身後那人,可是名叫倉謖?」阡陌低低問。
「正是。」芒有些詫異,「你識得他?」
阡陌頷首,聲音不定「他知道我的事。」
芒面色一變,想再多問些,看看四周的人,還是忍住。
棠在吳楚之間,多林澤而偏僻,群舒諸國宗室將復辟的後方選在此處,一可依靠吳國支援,二可依據山勢地貌與楚人周旋,不可謂不是煞費苦心。此地的山崗上原本建有舒君的離宮,如今作為議事盤踞之所,重新用起。
堂上,伯崇親自置酒,逐一敬了眾人。說起那折損的同伴,眾人都有些傷感,伯崇道,「季禾為復國而死,為舒人之鬼雄,與先賢並立祠堂,子孫共祭。」
眾人皆是應許。
吳伯問:「聽聞楚王以一敵二?」
芒答道:「正是。」
許多人投來詫異的目光。
芒道:「我等往郢途中,已經探明楚人各地駐師人數。」說罷,將一張帛圖呈上。
伯崇與吳伯打開,卻見是一張地圖,山川水澤,何地駐師,何人為首,均寫得清清楚楚。
吳伯露出訝色,笑道,「反攻在即,此真乃及時之甘霖。雖未殺得楚王,有此圖,亦是大助。」
許多人頷首贊成。
芒神色謙虛,看向伯崇,卻見他毫無笑意,喝一杯酒,沒有看他。
「爾等皆精心挑選的驍勇之士,出去三個月,眾人留在棠地,滿心盼著楚王斃命的消息,可到了最後,只帶回這麼一張圖。」
室中,伯崇神色沉沉,將芒帶回來的帛圖擲在地上,瞪著他,「你還有面目回來!」
芒知道自己此番回來,兄長必定不會高興,聽著他訓斥,道,「兄長,我等出去之前,便已說好。此番乃是打探第一,刺殺第二……」
「你以為眾人真這麼想?!」伯崇怒氣沖沖地打斷,「若單為打探,何必興師動眾挑選這麼些人?!殺了楚王,楚國便會大亂,我等便可一舉復國!可如今呢?!」
芒不出聲,嘴角緊抿。
伯崇盯著他,壓低聲音,語氣卻愈加尖利,「你親自刺殺楚王,以二敵一,折損一人不說,還未傷他毫髮。你知道別人會如何說?他們推我為首領,你以為人人皆真心?你是我親弟,卻教我失盡了臉面!」
芒望著伯崇,說不出話來。
「兄長,」好一會,他深吸口氣,道,「刺殺楚王之事,我已儘力。當時我與季禾扮作仆隸,所用刀斧都是工匠之物,比不得兵器。楚王有利刃在手,殿外有衛士,我險些亦斃命。」
伯崇冷冷道:「皋陶之後,未聞有畏死求全之人。」
芒的心一沉,有些怔忡。
「我死了,於兄長並無所謂,是么?」他的喉頭哽了哽,緩緩道。
伯崇面色一變,看著他,神色緩下,「芒,我不是此意……」
「兄長一直不肯原諒我,」芒繼續道,「我混入死人堆中逃出了屠戮,被楚人捉住,俘為仆隸,面上的黥痕一輩子也去不掉。」
他低低道,「天下人都知道舒鳩伯的兒子苟且偷生,曾像螻蟻一般,為楚人任意驅使。你不肯原諒我,恨我為何不與父親和母親一道赴死卻獨自逃生,是么?」
伯崇面容緊繃,下顎抽動了一下,眼圈通紅。
未幾,他轉開臉,嗓子里的聲音含糊而低沉,「是。」
芒只覺身上的熱氣都已經能被帶走,恍如行屍走肉。
「兄長,」他聲音干啞,「當初我也想死,是父親令我走開,他說你還在,讓我去尋你……」他還想說,卻說不下去,轉身走了出去。
伯崇看著他離開,那身影落著天光,竟有幾分慘白。
他有些不忍和後悔,張張口,想叫回他。喉嚨里卻像卡著什麼,只定定立著,少頃,頹然坐在榻上。
阡陌來到以後,就被安置在了芒的府邸之中。小小的院子,很漂亮,牆角有一處小水池,邊上種著秋海棠。
家老給她配了侍婢,還有通曉療傷之術的巫師。
他們給她重新清理了傷口,上了葯,還讓她喝下了又濃又苦的葯汁,說是可以補回氣血。
這些人楚語不靈光,阡陌很少有能說得上話的時候,在這裡待著,除了聽他們嘰里咕嚕的討論,就只能看著池子發獃。
她心裡還擔心著倉謖,但是想一想,已經不那麼害怕。倉謖要揭穿她,大可以剛才就出手。阡陌猜測著,這些舒人的首領是伯崇,而芒是伯崇的弟弟,倉謖大概是忌憚著芒。
有忌憚就好。阡陌鬆一口氣,最好忌憚到躲得遠遠的,永遠碰不著。
芒離開了很久,阡陌一直等不到他回來,身體的傷還沒好,很容易困,就到房裡睡去了。
夢裡紛紛雜雜,她夢到楚王,想到他身邊去,卻仍然一直難以接近。
一覺醒來,已經時近黃昏。
她起身,走出門,發現芒就坐在池子邊上,微微低著頭,不知是在發獃還是在沉思。
聽到動靜,他回頭。見是阡陌,幽黑的眼睛裡露出和緩之色。
「醒了?」他笑笑。
「嗯。」阡陌應了聲,看著他,總覺得他神色鬱郁,似乎有心事。
她忽而想到倉謖,心不由地提了一下。
「芒,」她問,「可是出了何事?」
芒訝然,片刻,道,「事?何事?」
阡陌囁嚅:「你離開了許久,我以為……」
芒瞭然,眉間一松。
「無事,我等出去奔波了一趟,回來總要商討商討。」他說著,轉開話頭,「陌,你不是說倉謖認得你,他怎會認得你?」
聽他主動提起此事,阡陌即刻回神。
她將句澨的事前前後後說了一遍,芒沉吟,道,「倉謖此人,我並不熟悉。他到棠之後不久,我便離開了。不過他說話頗有見地,很得兄長賞識。」
阡陌頷首。她記得那時候,庸國君臣麻痹大意,倉謖卻能察覺到楚王的動機,孤軍出擊。雖功虧一簣,但膽識和心智皆是不可小覷。
「你莫擔心。」芒安慰道,「有我在,他不能拿你如何。」
阡陌看著他,笑了笑,道,「你啊,你可是舒鳩國的公子。」
芒愣了愣,牽牽唇角,眸光罩上一層暗色,沒再多說。
儘管阡陌十分想回楚國,但是接下來的日子,她並沒有主動提起。
一來,芒那天已經說得很清楚,她不會放她回去。二來,她的傷還沒有好,千里迢迢,就算要自己走,也至少要養好傷才行。
芒對楚國的仇恨,雖然與阡陌無關,但是她能了解。她無法勸他對楚王放下成見,也不想傷他的心,如今之計,唯有走一步算一步,伺機行事。
她發現,自己現在面對的最大的障礙,其實跟銅山的時候差不多,那就是語言不通。
周圍大多是舒人,芒和他們講的是舒語。而與吳伯、倉謖這些人之間,講的卻是另一種話。阡陌聽著,始終有一種找不到調的怪怪的感覺。
「那是雅言。」芒解釋道,「周人的雅言,各國通用。」
阡陌明白過來,隨即感興趣地問,「芒,你會說么?你能教我么?」
芒看著她,卻是意味深長。
「陌,你學來,是想像在銅山時那樣,伺機出逃么?」他問。
阡陌一怔,神色僵住。
「你還是莫再想他。」芒淡淡道,「我今日收到了郢都來的消息,楚王的人抓獲了子允,知曉了刺客之事是我等所為。陌,他若是知道你亦被舒人所救,會如何想?」
阡陌的心好像被抓了一下,看著他,久