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九章

「你怎在此?」楚王問。

鄭姬似乎驚了一下,回頭來,看到楚王醒了,忙行禮,「穆夫人見大王不適,命妾留下侍奉大王。」

楚王收回目光,「嗯」一聲,片刻,再度閉上眼睛。

鄭姬上前給他揉額頭,手指才碰到,楚王說,「你回去吧。」

鄭姬愣住:「大王……」

「寡人想獨自待著。」

鄭姬怔怔地望著他,片刻,雙目忽而發紅。

楚王聽到輕輕的哽咽聲,訝然,睜開眼。卻見鄭姬咬著唇,側著臉,似乎在極力忍住,眼角卻閃著淚光。

「怎麼了?」楚王問。

鄭姬搖搖頭,低聲道,「妾遵命。」說罷,她擦擦眼睛,低頭退下,還未走開,楚王扯住她的衣袖。

「怎麼了?」他皺起眉,重複問道。

鄭姬轉過頭來,望著他,雙目水光盈盈,不勝嬌憐。

「大王,」她哽咽一下,低低道,「妾自上回來高陽宮,至今,已經十個月又二十一日。」

楚王愣了愣。

「十個月又二十一日,大王,妾每日在宮中盼著,心想,今日大王或許就會召妾入宮,可日日皆是空等,孤枕獨眠……妾只得每日到夫人宮中,一來是為侍奉夫人,二來是為私心,就算能見上大王一面也好,亦是聊以寬慰……」

鄭姬雙手捧著楚王的衣袂,跪在他面前,泣不成聲,「妾知曉……大王為國操勞……妾一介女子,無以為助……但求大王勿加驅趕,容妾隨侍左右……雖為奴為婢,亦是自甘於心……」

楚王看著她,心情沉浮不定。

莫名的,他卻想起那個讓他又惱怒又無可奈何的女子。

他對她,何嘗不也正是像鄭姬自述的那樣,為一人掏心掏肺,卻被視而不見。此時此刻,他與鄭姬又有何區別,可笑的是,她奉他如神明一般,可他亦不過是一介凡夫,為心中之人所困,不得解脫。

「鄭姬。」少頃,他開口,聲音平和,「寡人記得,你是前年,寡人初即位之時來的,是么?」

鄭姬一怔,望著他。

「你曾說過,你家在溱水之濱,因善舞而被宮人看中,最後獻來了楚國。」楚王緩緩道。

鄭姬的臉上還掛著淚水,遲疑片刻,點頭。

「寡人知你為何而來。」楚王似在思憶,道,「寡人記得那時曾說,只要你聽話,他日你若有意離開,自去便是,寡人所賜一切,你亦皆可帶走。」

鄭姬聽得這話,心中一震,「大王……」

楚王正要再說,突然,他看到對面的案上的銅鑒之中,人影一閃。他臉色驟變,本能地閃身,突然將鄭姬撲倒,幾乎同時,一把斧頭砸在他剛剛坐著的地方,木屑四濺。

鄭姬看到幔帳後突然躥出兩個人來,嚇得尖叫。

「避開!」楚王吼道,抽出劍,擋住迎面的一擊!

那二人一人使斧,一人使刀,皆是仆隸模樣,身手卻是不凡。特別是那使斧之人,蓬亂的頭髮和胡茬之中,目光炯炯,透著逼人的殺氣。衛士還未趕到,楚王憑著殿內的柱子和陳設,獨立抵擋。他避開迎面而來的鋒刃,推倒巨大的樹形銅燈,使斧之人急忙閃開,楚王回身,擊向那使刀之人,氣勢凌厲,一劍刺入了他的胸膛,那人慘叫一聲。

這時,殿外的衛士已經湧進來,「大王!」環列之尹大喝道,中射士舉弓,朝刺客放箭。

使刀之人中箭到底,另一人見勢不妙,急忙朝幔帳的後面奔去。

楚王拿著劍緊追,循著奔過去,卻見一扇窗戶大開著,夜色茫茫。

「追!」他氣極,怒喝。

高陽宮內外都被驚動,一時間,喧囂紛雜。

楚王怒氣沖沖地走回去,看著那倒在血泊中的屍首,再看看癱軟在一邊的鄭姬,吩咐寺人把她帶走。

他仔細查看,將那人的刀拾起來,掂了掂,估量身份。

「大王!」這時,一名郎中來報,「那兩人當是趁修葺宮殿混入,小人去查看了做工的仆隸,確實少了兩人,旁人都說不知何方而來。」

楚王沉聲道:「嚴查!誰人帶他們入宮,監督之人何在,通通問清!」

郎中領命,跑出去。未幾,子由匆匆跑進來,滿頭大汗:「大王,我等循跡追蹤,刺客當是往西逃去,趁夜匿了蹤跡。臣已令關閉宮門,宮衛正嚴密搜索!」

楚王頷首,忽而想起什麼,看著他,「你方才說,刺客往何處逃去?」

「往西。」子由問。

楚王目光凝住,面色一變。

蟲鳴嘈雜,在屋外叫得聒噪。

阡陌躺在榻上,閉著眼,一動不動。

自從那日爭吵之後,楚王怒氣沖沖地摔門而去,她就被關到了這裡。偌大的宮室,似乎常年無人居住,角落散發著霉味。她想,這裡大概就是傳說中的冷宮。

她不是寵姬,甚至妾侍也算不上,楚王發火,卻把她關到了這樣的地方。

「……寡人已經讓你去了官署,你還想如何?!」

他的怒吼聲似乎仍在耳邊。

阡陌在心中自嘲。

她所謂的爭取,所謂的努力。在他的眼中,也不過是兒戲。她的一切都是他給的,她就像一隻寵物,自以為是地做著自己覺得對的事,殊不知,其實一切都在那人的掌控之中。他憐憫你,故而給予,他不高興,就把所有的東西收回。

心好像被什麼揪著,阡陌的鼻子酸酸的,她不想哭,眼淚卻又濕潤了眼睛,她連忙擦了擦。

她知道,自己此時所有的難過,其實都源於她真心地喜歡著他。就算她使勁地逃避,也根本無法阻止對他的想念。可越是這樣,她就越是知道,他們之間阻隔著什麼。

她一無所有,就像一個侏儒面對著巨人,他們甚至不存在平等說話的權利。她做的一切,雖說是為了自立,可探究本源,又何嘗沒有那麼一點小小的期望。期望自己可以有所成就,有所依仗,讓她可以有更多的勇氣,踮高腳尖迎接他的目光?

但他並不理解。

他瞪著她,震怒又失望,那質問的目光,就像鈍刀,一下一下地割在她的心上。

阡陌擦擦眼淚,覺得身上發涼,蜷起身體。

他一直沒有來看她,她也並不奢望他會來看她。此事之後,他對她的喜愛,也許已經不復存在了吧?

阡陌不知道自己會關多久,這樣的軟禁,對於一個大發雷霆的國君來說,已經體現了寬仁。最後,他會如何處置自己?他提到了伍舉,他又會如何處置伍舉?

這個問題,阡陌想了許多遍,每次都不會有答案,只能感覺到心在下沉,一點一點,墮入黑暗……

油燈在案上忽明忽滅。

一點聲音傳來,好像有人在屋外走動。

阡陌沒有睜眼,心想,也許是寺人。

可是過了會,榻旁的窗戶上傳來了些聲音,好像老鼠在啃咬。阡陌疑惑地睜開眼睛,才回頭,突然見到一人躥了進來。

她一驚,正要尖叫,那人撲過來,用力捂住她的嘴。

阡陌慌忙掙扎,又踢又打,可就在此時,一個聲音傳入耳中,又驚又喜,「……陌?!」

那聲音十分熟悉,阡陌看著那人睜大眼睛。

只見蓬亂的頭髮和鬍子之間,他的雙眸明亮生光,有些激動,「陌,你不認得我了,我是芒!」

阡陌愣住,定定地望著他,片刻,目光落在他額邊的黥痕上。

蟲鳴仍在窗外嘈雜,阡陌的心情卻已經大不一樣。

她看著芒站在門邊,從門縫裡盯著外面,神色警惕。他身上的衣服髒兮兮的,仆隸一般,腰間插著一把鑲著銅刃的斧頭,像是仆隸們平日幹活的工具。

「你怎會來此?出了何事?」阡陌直覺發生了不尋常的事,給他倒了一杯水。

芒接過,似乎渴極了,咕咕灌下去,抹了抹嘴。他沒有回答,卻問,「你這裡會有人來么?」

阡陌搖搖頭:「守衛都在外面,無事不會入內,這般時辰更是無人打擾。」

芒點點頭,似乎鬆口氣,卻接著目光一寒。

「守衛?」他瞅瞅四周,神色疑惑,「陌,你又怎會在這宮室之中?我記得你那時……」

阡陌苦笑:「說來話長。」

芒目光動了動,卻是一亮,拉起她的手,低低道,「陌,你隨我走!」

阡陌訝然。

「你隨我走!我的人就在宮外接應,我族人在吳越,那裡什麼都有,不必在此處受人欺凌!」他說。

阡陌睜大眼睛望著他,正待回答,突然,外面有嘈雜聲傳來,二人皆是一驚。

「芒!」她回過神來,心忽而吊起,「你到底為何而來?我在楊越,在郢的街上,都見過你的人,他們一直跟著……」

「還能為何。」芒道,「陌,楚人滅了群舒,我等要殺了楚王,報仇復國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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