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章

河水靜靜流淌,追擊楚人的蠻軍泅水渡河。對岸安靜十分,楚人渡水留下的浮木等物還留在岸邊,橫七豎八,地上留下紛亂的腳印,似乎逃走並不久。

蠻人們偱蹤追趕而來,志氣滿滿,循著腳印和亂草的痕迹繼續追去。丘陵起伏,草木茂盛,地上,散落著楚人的旗幟、行囊等物,蠻人們一路拾掇,越發興起,走入一道山壑之中。

突然,號角聲響起,箭雨從兩邊的山丘上落下來,蠻人們大驚,想躲避,卻無大石高樹;想還擊,兩邊山上樹木茂密,根本看不清敵人在何處。

山谷中哀號遍地,酋首們慌忙之下,連忙大喊後撤。

楚人為伐庸而來,卻一路詐敗,士卒們早就攢了一肚子氣。鼓聲響起,士卒們從山坡和密林中衝出,蠻師各部紛雜,各自為政,本無統領,突然遇楚人反撲,本已混亂。又兼楚人佔盡地勢之利,竟無還手之機,處處被動。山壑中留下大片蠻人屍首,負傷者在地上哀嚎,血染紅了溪水。

追擊楚人的數千蠻師,最後只剩下二三百人,倉皇逃回。

廬戢梨正要下令去追,楚王卻令停下。

「窮寇不足追。」說罷,他看看山壑,「清點死傷楚人,送往後師,莫遺漏。」

消息飛傳,鬬椒和子貝得令,立刻分兩路進攻庸國。

庸伯在醉夢中被人叫醒,才穿好衣服,已經被告知楚人連下二百里之地,秦人、巴人亦援助楚人,聯軍會師,離方城不過數十里。

庸伯大驚,命令火速召集諸蠻,共同抗楚。

可是使者才出城不久,又匆匆回來,稟報說諸蠻為聯軍聲勢所懾,已投靠楚人。

昨夜還歌舞昇平的大殿上,登時人心惶惶。

庸伯坐在案前,臉色發白。

天空濃雲密布,沒有一點陽光。

庸國的方城佇立在群山之中,天險環繞,城牆堅固。

但是此時,攻城大軍似潮水般湧來,方城如同海中即將被淹沒的小島,孤立無援。

楚人、巴人、秦人紛擁而至,無數的長梯、繩索被搭上城牆。守城的庸國士兵無論投石、放箭還是奮力拚殺,都無法阻止一波又一波的進攻。

楚人士氣高昂,許多人帶了傷,仍殺紅了眼,在箭雨的掩護下攀上城頭。巨木撞擊著堅固的城門,每一下的響聲都似能撼動土地,讓城內的人膽戰心驚。

庸伯眼見窮途末路,守城無望,自縊而死。

太子不願國人受難,投書而出,向楚王獻城投降。

楚王下令停止進攻,立在王車之上,在楚人的簇擁下,來到城門前。

未幾,城門開啟,太子將父親的屍首盛在棺木中,放在牛車上,披麻戴孝,自縛而出。滿城的庸人伏跪在道路兩旁,痛哭不已。

「罪國妄為,忤逆上國,其罪皆在於臣。今大王來臨,庸國願服於楚,還望大王納地安民,臣萬死感恩!」太子跪在楚王面前,低頭道。

楚王看著他,朗聲道,「楚庸相連,從今往後,庸土為吾土,庸人亦吾民,授爾仍居舊地,朝貢征役,不得違逆。」

太子伏地叩首,大聲謝罪。

楚王令鬬椒將他扶起,解去束縛。又令人將庸伯下葬,接管方城與宮室,清點財物、屋舍與民人。

宮前,楚王遇到剛剛入城的公孫榮,下車見禮。

公孫榮如今是秦軍的大庶長,統帥全師,秦人厚重的盔甲穿在他得身上,並不顯累贅,更襯挺拔。

「拜見大王。」他行禮道。

楚王看著他,風塵僕僕的臉上露出笑意,「公孫如約而至,秦伯之德,楚人銘記。」

公孫榮客套一番,未多時,一陣啼哭聲傳來,望去,只見數十名婦人穿著喪服,被士卒押著走過。

「大王,」負責清點的大夫走過來,行了禮,道,「這些都是庸伯及子孫的妻妾,大王看,可要帶回國中?」

楚王看去,那些婦人,皆齊頭整臉,不乏年輕貌美之人。

「不必,去留由其自主,若回母家,返其財物。」楚王道。

大夫應下。

公孫榮訝然。他在秦國曾聽說這位楚王喜好享樂,宮中多美人,不想如今所見,竟是如此自律。

「大王德昭天下。」公孫榮道。

楚王看看他,淡淡一笑,「公孫過譽。」

公孫榮與楚王在各處巡視一番,發覺楚王是個十分識貨的人。

庸國國祚綿長,雖地處崇山之間,無論宮室還是器物,皆不輸中原。其中,築城之術尤為出色,周人建成周時,亦請庸人築城。而庸國最值錢的寶貝,乃是鹽泉。

楚王並不貪圖方城中的美色和寶器,卻下令將庸國的築城、造器等工匠帶回楚國,而原本監管鹽泉與鹽路的官署,楚王也予以保留和優待,為己所用。庸人最引以為傲之物,如今盡入了楚人手中。

「荊蠻!」從宮署中出來時,一個庸國大夫見到楚王,突然衝出來指著他大罵,「庸國傳國於上古,立國之時,爾等莫知其蹤!受天子封伯之時,爾等不過掌燎之奴,連諸侯也算不得!爾等螻蟻之輩,竟敢欺辱上國,莫不怕天譴!」

旁邊的楚人大怒,正要動手,楚王卻止住。

「卿何人?」他淡淡道。

那人推開左右,昂著發冠歪斜的頭,「吾乃庸伯殿上左史!」

楚王頷首:「卿方才所言,庸國立於上古,受封於天子,而楚人出於荊蠻,故如螻蟻,是么?」

那左史與他對視,神色無畏:「是!」

楚王神色平靜,「據寡人所知,庸國立國之時,莫說楚人,周人亦未知何方。以卿之言,周人亦螻蟻,可後來周人為王,庸人非但未以此介懷,且還以受封自得,籍以為榮,藐視楚人。」

「裨人、倏人、魚人亦出自蠻荒,亦為螻蟻,可庸人還是要與他們結盟聯姻,共同欺楚。」楚王看著他,冷笑,「可見在庸人眼中,也不過說一套,做一套。」

左史面色漲紅,瞪著他,卻說不出話來。

楚王沒有再理會,命令士卒押下去。不遠處,廬戢梨正在與兩名大夫說這話,神色有些不對。

「何事?」楚王走過去問。

廬戢梨向他行了禮,道,「也無甚大事。據被俘的庸人說,有一大夫名倉謖,先前以為大王得了瘴疫,便擅自率四百人往句澨去了。」

「句澨?」聽到這兩個字,楚王忽而一變。

「正是。」廬戢梨道,「臣查問過各部,皆未遭遇,欲派人回師追剿……」

他話未說完,卻見楚王已經轉身走開,腳步匆匆。

山林里十分安靜。

說安靜也不安靜,因為到處是鳥啼蟲鳴。軍士們趕著牛車,沿著先前開闢的道路行走。

楚王沒有帶走所有的人,士卒們要輕裝上陣,留下了許多輜重。楚王便分出一支小隊來,將這些東西押回羅地,阡陌也在他們當中。

隊伍走得不快,士卒們也十分輕鬆,有人聊天有人哼歌,阡陌坐在車上,用楚王的短劍削著一根樹枝。

莢跟她走在一起,昨天,他望著天上的鳥兒,羨慕地說要是他有翅膀就好了,飛上天空,一日千里,很快就能到家。阡陌想了想,覺得反正也無所事事,玩心起來,就打算給他做個玩具滑翔機。材料很好找,山林裡面有很多類似芭蕉的植物,把葉子裁下來可以做機翼,用木頭削出機身。不過她從來沒自己做過這玩意,只能按著家裡那些模型的樣子依葫蘆畫瓢。不知道是機身太沉還是機翼形狀不對,修改了幾次,總是不能夠輕巧地飛起來。

莢對這個東西很好奇,不過對它能否飛起來表示懷疑。

「若是人也能在空中飛就好了,」他一臉幻想,「我母親說雲里住著雲中君,去看看他是何模樣也好。」

阡陌笑了笑。

她想起從前,自己第一次坐飛機的時候,也很期待那雲里是不是有仙女,拿著花籃飛來飛去。說來,她以前從來不覺得人能夠在天上飛是一件多麼大不了的事,如今到了這個地方,親自體會過用雙腳丈量幾十里幾百里是什麼感覺,方才明白,那的確了不起。如果自己能回去,或許可以專門去坐坐飛機,憶苦思甜?阡陌想著,不禁微笑起來。

手裡的劍很鋒利,阡陌細心地修理著機身,吹了吹木屑,忽然發現那劍身上有很小的銘文。她仔細辨認了一下,是三個字——楚王侶。

「……這是寡人即位時所鑄……」楚王那時的話浮上心頭。阡陌看著這劍,說實話,它十分漂亮,阡陌自己也很喜歡。心裡不禁想,這是楚王所有之物,要是在現代,它必定價值連城吧?但是再想,又覺得這個東西如此嶄新,誰又會相信它是真的古物呢?自己留著也不好,還是還給楚王妥當。

腦子裡轉著各種念頭,阡陌把滑翔機修好,下了車,叫上莢,尋著一塊空曠的草地再試。她用力把滑翔機擲出去,出乎意料,它沒有一頭墜下,而是輕巧地在空中盤旋起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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