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

清晨,阡陌在睡夢中被人吵醒。

她揉揉眼睛,望向外面,天已經半亮了。監工大聲催促,奴隸們不敢怠慢,領了工具和乾糧,匆匆上工。

領乾糧的時候,阡陌來得遲了一點,輪到她的時候,剩下的都是碎碎的小塊了。

阡陌儘可能地抓滿手掌,全都填進肚子。逃跑要力氣,她至少已經學會了不挑食。不僅如此,這幾天來,每天都會攢一點點乾糧,藏在褲袋裡。

路上傳來大喝的聲音,望去,只見許多士兵走過來驅趕人群,人們連忙避向兩旁。人群擁擠,待得那些士兵走過來,卻見原來是擁著一輛馬車。

阡陌走動不得,又第一次近距離看到馬車,不禁定住眼睛。

每輛車都有車蓋,垂下各異的精緻飾物。就像她從前看過的壁畫那樣,車上兩人,一人是馭者,另一人則是地位高貴的乘者。

而更讓她關注的,是馬車的模樣。

獨輈的馬車,商代出現,兩周一直沿用,是普遍使用的樣式。

頭有些發脹,忽然,身旁的人扯扯阡陌,她猛然回神,發現那些馬車已經到了近前。她趕緊跟別人一樣低下頭,待得車輪的聲音遠了,才敢再抬頭看。

「陌!」

身後一個聲音響起,阡陌回頭,卻見是一個頭髮亂亂的年輕人,沖著她笑,把一塊乾糧遞給她。

他叫芒,阡陌不知道他的具體名字,只跟著別人這樣叫他。

芒二十幾歲的模樣,生得結實高大,通曉楚語和一些舒語、楊越語,還會寫字,是割草隊的頭領,在奴隸中有些威信。

阡陌推測,他應該是個犯人。因為他的額上,有一塊墨色的疤痕,雖然看不清楚形狀,但是阡陌知道,那時黥刑的痕迹。給犯人黥面,以示懲戒和辨認,在古代很普遍的做法。

因為會講楚語,芒跟阡陌能說得上話,又常常領著阡陌這一隊去幹活,阡陌便有意地跟他套近乎。芒很熱心,是個和善樂觀的青年,發現阡陌什麼也不會說,便也大方地教她。這些日子,阡陌逐漸學會了更多的楚語,也是芒的功勞。

看到他手裡的乾糧,阡陌連忙搖頭,把乾糧推回去。芒每日都要跑上跑下,還要去井裡,乾的活其實比她重多了,他更需要糧食。

芒一愣,又把乾糧遞過來。

「不要。」阡陌用楚語道。

「吃。」芒笑笑,把乾糧一把塞到阡陌手裡,轉身走了開去。

阡陌想追,無奈監工又在催促,人群變得再度擁擠,只望得芒亂蓬蓬的後腦勺消失在黑鴉鴉的人群裡面。

太陽火辣辣得炙烤大地,又是一日繁重的勞動。

阡陌今天的活,仍然是去山坡上割茅草,割草用的鐮刀,是蚌殼做的。雖然原始,邊緣卻磨得十分銳利。

護手的布條已經磨得看不出質地,阡陌慢慢割著,心裡仍想著剛才的馬車。

雖然早已經知道,但如今看到了更加活生生的證據,心情又不一樣。不知是不是心緒起伏的原因,她覺得有些熱,停手歇一歇,望向四周。山坡下,那道河水彎彎,繞過一片淺灘。茅草一直長到了河邊,連著一大片蘆葦。

幸運的話,也許可以藏進去不被發現。

心裡一個聲音道。

你根本不屬於這裡。

阡陌的心撲撲跳著,朝旁邊看去,阿姆和別的婦女們幹活很認真,旁邊已經躺倒了一大堆茅草。她再抬頭望望天空,十點多的樣子。按往日的規矩,太陽走到頭頂,監工就會讓她們回到礦區,去為奴隸們做飯和別的雜事……

不遠處有人送水來,一片影子擋在了阡陌的面前,抬頭,見是芒。

他手裡拿著一個盛滿水的陶碗,沖她笑笑,遞過來。

大家都趁著喝水歇息,阡陌也把蚌鐮放下,向芒道一聲謝,接過水碗。她坐在草地上,小口小口地喝著,水是山岩里接出來的,很清甜。待得喝完,阡陌卻發現芒一直盯著她看。

阡陌愣了愣,下意識地去摸臉,忽然想起她的臉本來就是髒的,忙停了手。

芒笑了笑,忽然問,「陌,你從何而來?」

「舒。」阡陌說。

芒卻搖頭:「不,你不會說舒語,卻會楚語。」

這當然是個顯而易見的問題,阡陌哂然,不知道該如何解釋。

「你還會寫字。」芒用樹枝在地上寫劃,看著她,「你是貴族?」

阡陌一訝,隨即苦笑。她想說,你見過我這樣慘的貴族嗎?可話說多些,她的辭彙量就不夠了,只能搖頭,道,「不是。」

說罷,她反問,「你也會寫字,你是貴族么?」

芒笑笑,注視著她,還想說什麼,忽然,一陣嘈雜聲傳來。望去,卻見一個女人倒在地上,渾身抽搐。旁邊的人連忙去扶她,又是拍臉又是掐人中,可女人停止不住,未幾,不省人事。

芒連忙跑過去,查看之後,叫人把她送回去。旁邊的人議論紛紛,阡陌站在一旁,看那女人抱著身體在發抖,好像冷得很。

她看著眾人把女人抬回去,心裡想著的卻是另一件事。

礦場里的居住條件不好,勞動又繁重,前兩天下了一場雨之後,不少人生了病。阡陌起初以為這只是普通的感冒,可看著看著,覺得不太對。他們的病來得很急,忽冷忽熱,又是頭痛,又是盜汗。而且這病似乎有傳染性,一個棚子有病人,沒多久,周圍就會出現相似的病人。

「是瘴病。」芒低聲道。

瘴病,阡陌是知道的。楚國地氣潮濕,史書上提到說的瘴毒,曾經讓南下伐楚的秦國軍隊損失慘重。在現代,許多人認為這個瘴病,其實就是瘧疾。它會通過蚊蟲傳染,在醫學不發達的時代,因為瘧疾而造成的大規模死亡不勝枚舉。

病倒的這個女人,就住在她的草棚附近。若真是瘧疾,難保不久之後就會傳染到自己。這裡沒有醫院,沒有藥品,萬一自己也染了病……

阡陌不敢往下想,但是,她記起來另一件事。

小時候,她跟著奶奶去做田野考察,住在一個村子裡。當時,考察組裡的一個人就得了瘧疾。阡陌記得,那個地方太偏僻,一時沒法送去醫院,奶奶和考察小組的人按著老方子,到山上採藥,那人服下之後,睡了一夜,就好了。

那個藥方,阡陌大約記得,其中有一味葯十分關鍵,奶奶曾經把那的名字告訴阡陌,還帶她識別過。

叫什麼來著……

日子太久,阡陌使勁回憶著,怎麼也想不起來。

大夫伍舉來到銅山的時候,恰逢有人向工尹稟報工地里再度爆發疫病的事。

工尹聽了,暼暼伍舉,有些尷尬。

他已經按照楚王的吩咐,讓工隸們造屋居住,不料天不作美,屋子還沒造好,天又下起了雨,疫病重新席捲而來。好巧不巧,伍舉是楚王的近臣,這事又被他知曉了去。

「如從前之法,將染疫者移走。」工尹盡量把話說得有力一些,「立刻去請大巫來,舞儺驅惡。」

從人應下。

工尹看向伍舉,訕然道:「礦場中瘴氣橫行,疫病頻發,實防不勝防。」

伍舉微笑,道:「工尹辛苦。」

工尹忙道:「不敢。」說著,眼珠轉了轉,「大王幾日前來銅山,說不久會再來,不知……」

「我來是為旁事。」伍舉道,「大王還在沂地,我正督造先王廟中作器,邊帶匠人來挑些銅料。」

工尹心中一松,堆起笑容:「各等銅料,礦中都有,大夫可隨意挑選。」

阡陌沒想到,阿姆也病倒了。

她躺在草鋪上,一會發熱,一會發冷。阿離在旁邊守著,急得手足無措。

偏偏就在這時,軍士來了,把阿姆帶走。阿離起初不肯,又哭又叫,但不久之後,一個穿著誇張衣飾的巫師來到,她立刻轉憂為喜。

阡陌看著眾人將病人集中在一塊空地上,中間生起火堆,巫師身穿彩色的衣服,戴著面具,一面對著火堆舞蹈,一面念念有詞。

一隻公雞被捉來,咯咯亂叫,巫師把雞抓住,手起刀落,熟稔地將血灑在地上。

旁邊圍觀的人,包括阿離,都跪拜在地,虔誠地禱告。

阡陌皺皺眉。

這個時代巫術盛行,醫學尚未從巫術中脫離出來。瘧疾會傳染,把病人和健康人隔離開來是對的。但是看這個樣子,他們大概只想一心求助神靈,對病人不會有益處。

阡陌看向阿姆,她仍然痛苦,臉上汗涔涔的,似乎熱得不行。

心中暗暗著急,卻找不到辦法。沒多久,監工來驅趕奴隸們上工,阡陌只得跟著別人去幹活。

收割茅草的坡地上,少了好些人。勞作的奴隸們也議論紛紛,就算聽不懂,阡陌也知道他們是在說疫病的事。

芒帶著人在採藥,那種叫做菣的小草,一把一把地收到筐里。阡陌也在採藥,照著記憶里那藥方的模樣,一種一種地尋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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