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章

「阿墨!」灰狐狸朝他打招呼。

若磐站在樹蔭下,碎金般的光照打在他臉上,只覺那眼睛無比清澈。

我好笑地扯扯灰狐狸的耳朵:「怎還叫阿墨?」

「阿墨好聽么。」灰狐狸揉揉耳朵,委屈地說。

我不理她,看向若磐。如灰狐狸所說,他穿著我送的衣服,細白的絺布映著陽光,顯得他俊朗的面容愈加明凈,而身形愈加挺闊。

臉頰忽然有些熱氣。

果然小了點。心道。

不知是不是我盯得太久,若磐眼睛閃了閃,疑惑地朝身上看去。

我笑笑,道:「穿上衣裳可覺舒適?」

若磐抬頭,道:「不覺。」

倒是直接……

我微訕,笑意不改:「無妨,再久一些便習慣了。」說著,我將手中縫好的衣服看了看,折好了,雙手遞前:「給你。」

若磐看著那衣服,似遲疑片刻,看看我,伸手收下。

「又有新衣。」灰狐狸羨慕地嘀咕。

「你身上這套是我在街上買回來的,尺寸到底不足;現在這套是我自己做的,應當合適些。」停了停,我補充道:「你可以換洗。」

「阿芍會做衣服呢。」灰狐狸訝然看我。

我莞爾,心中有些得意。

做衣服並非難事,我自己的衣服都是母親做的,她做的時候我在一邊看,幾次以後就學會了。上回匆忙去街上給若磐買衣服不過是應急,想了想,又順便扯了些布回來。若磐的身形我大致留心了一下,布買到就即刻動手裁好。原打算在去洛陽的時候得了空就縫好,沒想到縫了一半,卻遇上那等事……幸而妖男他們細心,取回了我的包裹,這衣服終於得以完成。

若磐看著我,忽而別過頭去,把衣服捲起,塞在腰間。

灰狐狸看著他的動作,睜大了眼睛。

還要給他做個包袱才是。我心道。

「我去看臭方士在做什麼。」灰狐狸忽然道,說著起身,朝堂外跑去。

樹下的長石條多處一半位置,我往旁邊又讓了讓,示意若磐坐下。

若磐看看那石條,走過來。

他坐下的一瞬,某種氣息淡淡傳來,乾淨而溫暖,就像我伏在他背上感覺到的一半。我看向他,只見他一如既往的緘默,只看著前方,側臉上表情淡淡。

「吃些么?」我把櫻桃捧到他面前。

若磐看看那些櫻桃,神色似不為所動,片刻,卻出手來。他拿起一枚櫻桃,看了看,放進嘴裡。

我也伸手到籃子里,將一枚櫻桃放入口中。果皮裂開的清脆聲在齒間響起,甜絲絲的滋味帶著些酸,散在舌間,濃郁而可口。

旁邊的高大身影是那樣的不容忽視,我微微抬眼,只見陽光中,鮮紅的汁液洇開在那唇上,閃著寶石般的色澤。

風悠悠吹來,帶著些微醺的氣息。

我忽然覺得自己有些異樣,不大自然地轉過頭來。

「若磐,」躊躇片刻,我對他說:「我今夜想回蒲州看我母親,你帶我去可好?」

若磐側過頭來我,臉頰的輪廓在樹蔭下泛著蜜金的光澤。

「嗯。」他擦擦嘴唇,答應道。

我彎彎唇角,微笑起來。

半邊月亮掛在天上,夜空清澄,巨大的雲朵在月光中泛著銀白的邊,層層分明,後面,星漢一望無際,難以言喻的廣闊。

我坐在若磐的背上,望著天空中的奇景,仍然覺得新鮮不已。

經歷過梁王私苑的驚心動魄,再坐到若磐的背上,我已經不再覺得緊張了。涼涼的夜風迎面出來,我的兩袖鼓起,裙裾舞動,幾乎像廟宮壁畫上的仙娥們那樣高高地飛揚起來。

京城早已消失在身後,月光下,地上萬物似乎在狂奔一樣迅速往後退去,若磐飛過原野和江河,有時經過大些的城邑,還能看到聳起的高樓上點著燈籠,一閃一閃地在風中搖曳。

若磐在一片寧靜的田野上空停下來,我朝下面望去,夜色濃重,只覺迷茫得很。

月光如銀,忽然,我發現一所宅子的牆頭上,有棵樹頭很是眼熟。讓若磐飛低些再看,沒錯,那正是我和母親院子里的那棵老梅樹。老宅四四方方,沒有一點燈火。我望著它,心裡起了些複雜的思緒。現在看來,老宅可謂又小又不起眼,但是在過去,它曾經包容了我的所有,讓我覺得它就像天地那麼大呢……

找到了老宅就好辦許多,我朝四周望了望,一下就望見了母親埋葬的山坡,讓若磐飛過去。

月亮在雲間穿梭,荒蕪的山坡上,母親的墳孤零零地立在那裡。

若磐在山坡上著了地,我從他背上下來,走到母親的墓前。

墓碑靜靜立著,上面只有「白氏之墓」幾個字和生卒年月,如碑上的光澤一樣清冷。

「母親……」我撫著墓碑,覺得喉嚨哽哽的,似乎有許多話要說,又不知從何說起。鼻子里陣陣發澀,眼睛裡漸漸蓄起淚水,卻許久也落不下來。

「母親,阿芍不但話說不好,連哭也不會了呢……」我苦笑著低聲道。

四周寂靜無聲,只有風輕輕吹過。

墳包上早已長滿青草,因無人打理,有些已經長得老高。我舉袖拭了拭眼睛,伸手去拔。那些草根很深,我飛了好大力氣才拔下一棵。正要再去拔旁邊的,忽然,一雙大手伸過來,將幾棵野草連根拔起。

我轉頭,若磐不知何時已經變回了人形。他彎腰低頭,只三兩下,墳包上的高草已經清理乾淨了。

「多謝。」我說。

若磐把手中的草扔到一旁,沒有搭話。

我轉向墳前,把帶來的祭品一一擺上,弄得整整齊齊。

「母親,你常同阿芍說起京城裡的吃食,今日阿芍給你帶了些來。」我望著墳包,停了停,道:「阿芍知你心思,將來定會好好照顧自己;母親在那邊,也……」話說了一半,淚水忽而決堤一般湧出眼眶,我再也說不下去,低頭大哭起來……

許是哭了一陣,路上又吹了許多涼風。回到京城之後,我躺在榻上怎麼也睡不暖。

想了想,我披衣起身,推開房門。

月亮仍掛在天上,若磐趴在廊下,似乎沒了忌諱,恢複了巨獸的身形。

我拿著一塊茵席走過去,墊著坐下,輕輕靠在若磐的身上。

毛皮上的溫暖透過背上的衣裳傳來,果然一陣舒坦。我能感覺到他的呼吸緩緩而沉穩,過了會,身上的寒意漸漸消退。

方才在母親墓前,若磐坐在我身旁,我哭了多久他就坐了多久。待我哭完,他又負著我一路飛回來,整個過程沒有說一句話。

那番啼哭大概是我懂事以來哭得最要緊的,鼻涕眼淚擦得到處都是,回來洗過臉。眼睛還是紅紅腫腫,把灰狐狸嚇了一大跳。

但是發泄之後,我發現自己竟是輕鬆了許多,便如現在這般平和的心境,似乎很久沒有過了。

這樣想著,我把頭小心地向後,枕在若磐的背上。頭頂,屋檐在夜空中映著黑黑的輪廓,似乎正同身後這身軀一起包圍著我。

我忽然覺得自己的生活里,這溫暖似乎已經佔有了許多分量。假若有朝一日失去它,不知道一切又會變成什麼樣?

這般想法著實教我茫然。

我微微側身,看著那片濃密雪白的皮毛,不禁喃喃低語:「若磐,將來你即便找到了要找的人,也不要走開,再陪陪我可好?」

那背上似乎動了動,我把以為它醒了,心中小小地吃了一驚。

抬眼看去,那眼睛閉著,仍是一副熟睡的模樣。

日子過得很是悠閑且無所事事。

妖男仍然行蹤不定,或者在房中看書,或者一大早就不見了人影,但用膳之前必定回到宅子里,到庖廚中為大家做飯;灰狐狸時而跟著妖男,時而跟著我,時而自己到街上去,吃得滿嘴油津津的回來。

若磐仍然愛睡,無論房中、廊下或是院子里,張眼望去,總能見到他睡得死沉的樣子。但不要看他總是睡,若是醒來與我們一起吃飯,食量可大得驚人。頭一回的時候,妖男得意地對他說不必客氣,有菜有肉儘管吃。若磐沒有出聲,只不停地吃,菜吃完了就光吃飯,最後把新添的一桶米飯也吃個精光。我們三人目瞪口呆。

相比之下,我可做的事情實在不多。

這宅里的書不少,我翻了一下,卻全是方術神仙之類的書,我能看的實在寥寥無幾。於是,我迷上了做衣服,打算給若磐多作幾套,妖男和灰狐狸也要做些。想法定下來,我幹勁十足,到街上買了許多布料回來,給他們量過了身,就每日待在房中裁裁剪剪。

拿到新衣裳,妖男很是欣慰,灰狐狸很是歡喜,若磐則仍舊一臉無所謂。他有時變回大獸在院子里睡覺,我就靠在他身上縫縫補補,覺得這樣實在愜意。

我仍惦記著若磐的包袱,也惦記著自己的新衣還沒有著落,他們的衣服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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