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章

一團金光在遠處照耀,光芒越過茫茫雲海,將萬物包裹在一片橘色之中。我站在竦峙山峰上,低頭看去,雲煙縹緲而過,綺麗的花朵在腳邊盛開,搖曳生姿,延綿漫山遍野。

耳邊似傳來些空靈的歌聲,徘徊不去,又似有人在低低地說這話。

我抬頭,只見霞光燦爛,幾隻白鶴正飛來,後面,是一片染滿霞光的雲彩。我想抬手遮住刺目的光芒,身體卻不聽使喚,所有視線都被那漸近的雲彩吸引,看著那上面一個冠帶巍峨的身影漸漸清晰。

心中驀然升起些熟悉的感覺,風緩緩拂過指間,輕柔和煦。只見那人衣袍在風中微動,身形嵌在雲霞中,燦爛而懾人。

我想將他細看,卻覺得身體不聽使喚,腳下浮浮的,像站在船上一樣,離那人越來越遠。我伸出手,想叫他別離開,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。心頭像被刀割一樣,莫名地疼痛,淚水不可抑制地奔湧出來……

脖子上涼涼的,像泡在水裡一樣,很是不舒服。

我睜開眼睛。

光照刺目,我不自覺地偏過頭去。

「哈,真的醒了。」一張女童的臉出現在我眼前。

我愣了愣,皺著眉頭揉揉眼睛。

沒錯,真的是灰狐狸。

她看著我,滿臉嘻笑地晃晃手裡的水盞:「你昏睡兩日了,我方才見你總說夢話又總不肯醒來,就潑了些水。」

我低頭,果然,脖子上全是水,臉上也濕乎乎的。

霞山的事泉涌般重現心頭,我一下清醒過來。顧不得計較,我連忙看向四周,卻見自己身處的正是棲桃的卧室中。

「你……」我轉向灰狐狸,想說話,喉嚨里卻乾澀難忍。

「勿急勿急。」灰狐狸將一隻水盞遞到我嘴邊。

我就著「咕咕」的飲了下去,瞬間覺得舒服許多。

「你……那蜈蚣精……」我迫不及待地抓著灰狐狸詢問,卻有些語無倫次。

「你不記得了?」灰狐狸眨眨眼睛,道:「那時是阿墨救了你。」

「阿墨?」我訝然。

片刻,我終於想起來,卻只記得昏厥前看到那雙金色的眼睛。

「阿墨可厲害呢!」灰狐狸將水盞放到一旁,比劃著手腳,興奮地對我說:「它一下變得好大好大,衝上去,五個回合就將那蜈蚣精碎作幾段!」

「變得好大?」我驚詫不已。

灰狐狸似乎意識到什麼,突然掩住口。她朝門外看了看,確定無人,才訕笑地小聲說道:「臭方士不讓我說出去,我只與你說。阿墨不是凡物。」說著,灰狐狸有些慚愧,道:「爺爺活了兩百歲,竟也沒看出它的本事,還以為它就是只長相奇特的白狗。」

我點點頭,問:「如此,阿墨現在何處?」

灰狐狸指指我的塌下。

我低頭,只見阿墨在那裡趴著,一動不動。

「自從霞山回來,它又睡成了這樣。」灰狐狸聲音有些低落:「臭方士說,它怕是中了蜈蚣精的毒霧。」

我吃了一驚,急忙下了榻,將阿墨細看。

只見它蜷作一團,臉都埋在了皮毛之中。我看到它的耳朵攏了下來,那毛色也比往日黯淡許多,不復光潔,就像白雪上落了一層灰。

我看著它,伸手輕輕地在它身上撫了撫。皮毛依然柔軟,我想起那時自己在空中被托起,身下的觸感一模一樣。

是它救了我呢……

心裡很是紛雜,感激和愧疚漲得滿滿。

「醒了?」一個聲音從門外傳來。

我轉頭,只見一名男子正走進來,一身儒雅的淡青衣裳,那面容,竟是妖男。

他不疾不徐地走到我面前,將我看了看,目光落在我的頸間,片刻,眼角朝灰狐狸一掃:「總這般粗魯。」

灰狐狸「哼」地將頭一撇。

「阿芍醒了呢!」一陣鶯聲燕語跟著響起,我再望去,阿絮和阿沁她們也進來了,圍在我身旁,神色關切:「可還覺得不適?」

我搖搖頭,莞爾道:「多謝諸位娘子,阿芍已無事。」

阿絮將手指點了點我額頭,道:「你這小娘子竟般好動,山野之地豈是隨意走得的?幸得你有辟荔公子這表兄,否則掉在那深洞之中無人發覺,不是困死也是餓死。」說著,她的眼睛向妖男輕輕一瞟,目光盈盈。

深洞?

我訝然,抬頭看向妖男。

表兄?什麼表兄?

妖男高高在上地看著我,沒有說話,唇邊的弧度似笑非笑。

「不記得了?」阿沁滿臉同情:「果然驚嚇過度呢。」

她一五一十地將事情告訴我。

故事相當溫情。

妖男,也就是她們一口一個的辟荔公子,乃是我的表兄。

他胸懷大志,在我年幼的時候便已離家,遊學四方。那日霞山之上,他在柳青娘的宴席中認出我,詫異不已;而由於多年未見,我印象淡薄,他故而未唐突相認。他見我離席去玩耍,心中擔憂,尾隨而至,當我不慎跌落山中深坑,他及時救起。

「那時可將我等嚇壞了呢。」阿沁笑道:「幸而你只是昏厥,並無大礙。」

我點頭,也訕訕地笑了笑。

妖男不想張揚,這般說辭倒還掩蓋得住。

「辟荔公子如今尋到了阿芍,可是要帶她走?」過了一會,阿絮問道,滿臉不舍,眼睛卻看著妖男。

妖男看看我,面露感慨之色,雙目明亮:「姑母家中遭變,表妹出走,某身為親戚,本該拯救於水火。然某亦無家多年,風餐露宿又居無定所,豈忍心讓表妹同受?某昨日與館主娘子談過,表妹且收留在此,某自當赴京,待掙得一屋半舍再將表妹接去,也好告慰姑父姑母在天之靈!」

「如此。」阿絮和阿沁望著他,皆頷首而笑:「公子大義。」

好個儒雅情深顧全大體的風流妖男公子臭方士。我心裡冷哼。

阿絮和阿沁將我安慰一番,又與妖男聊了些話,直到管事來催她們去練習,才戀戀不捨地離開了。

「臭方士真啰嗦。」她們才走,變回原形躲在木榻底下的灰狐狸鑽出來,不滿的撣撣身上的灰。

妖男瞟了灰狐狸一眼,並不理睬。

我看著妖男,此人雖詭異,可若不是他,我恐怕已經命喪霞山了。我坐正身體,向他深深一禮:「公子搭救,白芍感激不盡。」

「阿芍你不必謝他。」灰狐狸跳到我面前,說:「他本就是去取那蜈蚣精妖丹的,你那時正好做了餌……」

它話未說完,已經被妖男拈著脖子上的皮拎在半空。

「小妖,」妖男的聲音懶洋洋:「你就是那變作仙門弟子訛詐路人錢財,被某收了法力的蒲州灰狐狸吧?」

灰狐狸的樣子惱怒至極,嘴裡發出尖利的聲音,爪子在空中朝妖男的臉亂劃。

妖男將它拎得離自己更遠一些,繼續道:「兩百歲才能化作女童樣貌,道行深淺一看便知,做這等詐騙之事,雷劫可要提早。」

「爺爺可不是訛人錢財!」灰狐狸掙脫妖男的手,「嘭」一下變作女童的樣子,面紅耳赤地瞪著他:「爺爺不過掙些食物!」

妖男柳眉挑著,滿是不以為然:「某也不過收了你七成法力,略施薄懲。」

灰狐狸雙目噴火:「臭道士!你還我洞府!還我法力!」說著,兩手變作利爪朝他撲去。

妖男不慌不忙,身體輕盈地往旁邊一閃,灰狐狸撲了個空。她尖叫一聲,回身再撲,妖男又閃開……

我坐在榻上,看著這一人一狐打鬧,心裡卻想著阿墨的事。

「依公子之見,不知阿墨現下當如何?」我問。

「白狗么?」妖男拎著灰狐狸的尾巴,停下動作。灰狐狸口中尖叫,四肢卻僵直著一動不動。

「它有中毒之相,想來是那時毒霧所致。」妖男道。

我頷首:「可有解毒之法?」

妖男看著阿墨,雙目中似有思索,片刻,卻搖搖頭:「某也不曉。這白狗甚異,某從未見過,無以揣測。不過若道行夠深,此毒當不日自解。」

「如此。」聽著這般言語,我不由地感到失望。

「也說不定,」妖男眉頭一揚:「待某這幾日四處查看,或有解毒妙方。」

「這幾日?」我愣了愣。

妖男看看我,神色頗有玩味:「洛陽風物甚美,某又有表妹在此,自當住上幾日再走。」說罷,他瞥一眼仍在掙扎的灰狐狸,笑笑:「小妖,今日權且到此。」說罷,將絲毫動彈不得的灰狐狸往榻上一扔,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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