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章

白狗並沒有耗去我許多精神,因為阿絮告訴我,再過兩日,棲桃的所有弟子要到城郊的霞山踏青。

這事於眾弟子而言似乎是件大事。兩日來,眾人的話題始終圍繞在衣裳妝面上,就連練習課業也比平日里活躍許多。

於我而言,這事也很新鮮。

以前我住的宅院所處之地景色秀美,攀上院牆往外看,時而能見到些城裡來的人結伴遊覽。那時我就很是羨慕,想著如果自己也能出去遊玩該多好。於是,當弟子們討論行樂之事,我也會坐在一旁津津有味地聽。

到了踏青那日,我才知道鄉野里的遊樂與如今在洛陽見到的排場比起來,簡直不值一提。

棲桃館前的街面上,幾十輛牛車排成長龍,引得行人駐足圍觀。館中弟子們盛裝打扮,攜手談笑步出門庭,像過節一樣。

我沒有跟著阿絮,管事將我與新來的弟子們編在了一處。

「聽說你是那個花君呢。」同車的人盯著我說。

我莞爾笑笑,頷首一禮:「白芍見過幾位娘子。」

她們目光立刻落在我身上,好奇、羨慕或揣測,不一而足。比起香棠那日的陣勢,這些的眼神實在不算什麼,我並不迴避。少頃,她們收回目光,各自恢複神態。

「聽說你有隻白狗。」有人問:「難得去踏青,怎不帶上?」

果然是個藏不住事的地方。

我笑笑,道:「畜生尚欠管教,怕驚擾眾娘子,只留它看家護院。」阿墨仍然沒有醒來,被我留在了室中,我懷疑它是打算睡死過去。

那人「哦」了一聲,點點頭。

車子慢慢走起來,轔轔之聲在街道上匯得隆隆地響,不絕於耳。待出了城,四周風景變得蔥鬱,女子們興緻起來,隔著竹簾瞧向車窗外,嘰嘰喳喳地談笑。都是年紀相仿的女孩,三言兩語之後,各人說話也漸漸輕鬆,不復之前的疏離。

「你這衣裳也太簡樸,游春的貴人們誰會知道你是花君呢?」身旁的女子皺皺鼻子,搖頭對我說。

「貴人?」我訝然:「什麼貴人?」

「你不知?」她說:「棲桃弟子踏青乃盛事一樁,每年不知有多少名士貴人捧場。別的不說,你以為著幾十輛牛車都是夫人自己的?」

「原來如此。」我頷首。我身上的衣服還是從宅中帶出來的,母親的首飾一件沒動,頭上只簪了庭院里的一朵白芍藥。打扮的時候我覺得還算應景,現在比起其他人來,卻的確簡樸得寒酸了。

朝簾外望去,牛車在彎曲的道路上連坐長隊,很是壯觀。

「不知都會遇到哪些名士貴人?」我好奇地問。

「多了呢。」女子得意地說:「以棲桃的名聲,不止洛陽,京城那邊恐怕也會來些人。」

「正是正是,若是有北海王那般人物來到就好了。」另一名女子湊過來,滿面憧憬地說。

眾人都嗤笑起來。

「北海王?」這個名字我似乎不是第一次聽到,問她們:「北海王何許人也?」

女子們看著我,似乎覺得不可思議。

「你竟不知北海王?」旁邊的女子吃驚道。

我訕笑,道:「白芍蔽陋,從前家在鄉間,這等大事是在未聞。」

聽我這麼說,女子們來了勁,七嘴八舌地說起了這位北海王。

在她們口中,這位北海王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。據說他出世之日,殿上異香蒸騰,紫氣如霞,宮中鐘磬無人自鳴。他生得很是美貌,自幼聰慧過人,經書詩賦無不通曉,是今上最疼愛的皇子。最重要的是,是這位北海王性情風流,匹以無雙的姿容,為他傾倒的人不計其數。

女子們眉飛色舞地說了一路。

我面帶微笑地聽了一路。

降生異象和才情什麼的,書上這般描繪的人物多的是,無甚稀奇。不過貌美我是信的,聽說今上好美色,這位殿下若長得不美,怕是再有才情也難得今上喜愛。

我想起傳言中那樁北海王與左相女兒的婚事,忽然覺得心情大好。

損失了這樣一位叱吒風雲的女婿,他必定捶胸頓足了。

到了霞山前,我終於看清了這踏青的樣子。

綠野中泉水潺潺,花樹如錦。百十茵席鋪陳在芳草間,案台上鮮果酒食應有盡有。除了棲桃眾弟子,還有許多來賓,衣著或華麗或雅緻,坐在席間言笑飲酒,甚是熱鬧。

柳青娘身著一襲羅裙,長長的裙擺拖在綠草間,煞是奪目。她頰上兩抹斜紅如月,烏髮高髻,珠翠簪釵琳琅點綴,襯得眉間愈加嫵媚。館中的樂伎們早已吟唱助興,柳青娘手持青枝,在雲集的賓客中穿梭自如,笑靨醉人。

名為棲桃踏青,實則更像館主柳青娘的風光盛宴。

「爾等站著做甚,還不快去幫手!」身後傳來管事的呵斥聲,把駐足觀望的我們嚇了一跳。回頭看去,只見管事站在幾步開外,皺著眉頭朝我們指指點點,對一名僕役說:「賓客席上的酒壺要空了,快引她們去盛酒!」

僕役唯唯連聲,領我們到食帳中去。

「原來我等要做侍婢。」有人不滿地嘟噥道。

我望向那些席間,看到阿絮等一眾弟子衣飾華美,參差落座,與賓客們談笑。我還看到香棠坐在一張案前,笑得容光煥發,與她對坐的人只能看到背影,衣冠不俗,身形如松。

「待娘子將來成了一等弟子,便不必做侍婢了。」一個熟悉的尖細聲音道。

我轉頭,一名女童總角灰衣,眼睛亮亮的看著我們。

「你來做甚?」取酒出來,我看看一直跟在後面的灰狐狸,疑惑地問。

灰狐狸吮吮指頭,嘻嘻一笑:「自然是爺爺嘴饞了,想吃點好的。」

我白它一眼。

灰狐狸往四周望了望,道:「你們館主也是,洛陽外方圓幾十里,名勝多了去,卻偏要挑著霞山來踏青。」

我不解:「霞山怎麼了?」

「你不知?」灰狐狸表情神秘,壓低聲音道:「我表兄說,這霞山乃是從前神君句龍投劍所化,靈氣甚重,往深處走,妖邪可多了去了。」

「句龍?」我想了想,記起那時鮮物車上的議論。我看看灰狐狸:「你不也是妖物。」

灰狐狸瞪起眼,小臉霎時漲紅,分辨道:「爺爺修的是善行,可不是那等害人的壞妖!」

我覺得有趣,可仍覺得不明白:「可此山既是神跡,怎成了妖物聚集之所?」

灰狐狸嘆口氣,滿臉感慨:「這些神君們都不愛管事哩,我祖父說他們幾百年都不曾顯靈,也不知魂游何處了。」

那神色深沉,放在一張女童的臉上顯得很是滑稽,我不禁笑起來。

「話說,阿墨怎不跟來?」灰狐狸歪歪腦袋,問道。

我剛要答話,這時,有人朝這邊喚了聲 :「那婢子,快來盛酒!」

望去,香棠正朝這邊招手。

旁邊沒有別的侍婢,我躊躇片刻,雖不情願,還是走了過去。

「換上。」香棠指指案上的酒壺。眼睛看也不看我,只將一張臉對著面前的人繼續笑,我看去,只能見到花團錦簇的髮髻和一雙描得高高的眉毛。

我也不說話,彎腰去換空壺。才低頭,案前那人的面容落入眼中,我愣了愣。

他瞅著我,柳葉長眉下,雙目似笑非笑。

我的呼吸幾乎凝住。

「換了就退下。」香棠冷冷地說。

我有些不知所措,應了聲,拿起空壺就轉身走開。

「這婢子粗笨了些,回去定好好調|教……」身後傳來香棠軟綿綿的話音。我聽到妖男在笑,像被什麼追著一樣,加快了腳步。

心裡很是惴惴,砰砰地跳。

妖男怎麼出現在此處?

我心煩意亂,才轉過食帳,衣角突然被扯住。

我嚇了一跳,回頭,卻見是灰狐狸。

她臉色陰沉,似乎很是暴怒:「方才席上坐的那人你可看清了?」

「嗯?」我一怔。

她咬牙切齒,拳頭緊握:「他就是那臭方士,這番送上門來,爺爺定要報仇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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