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三 第三十二章 角抵

「……為眾軍士置帳,賜每人肉食二斤,酒一斛。」帳中,餘慶閱著手中的文書,嘖嘖笑道:「眾弟兄聽得早樂跳了,只是我等有五十萬軍士,豈非搬空京城?」

話音落下,卻無人回應。

顧昀坐在案前,看著地圖沒有作聲,下首處,謝臻面無表情,正閉目養神。

餘慶訕訕,尷尬地收起笑容。大司馬病危,零陵失守,皇帝觀禮之後,即在城樓上傳諭來,命大軍就地休整,隔日回援。此事急迫非常,顧昀休息也顧不上,待大帳搭起,即刻與眾將商議往零陵之事,才散了,就一直坐在案前看地圖。

「小子胡言。」曹讓往餘慶後腦上拍一記,道:「這些本是軍需,你以為府庫是白設的?」

餘慶不好意思地笑。曹讓看看顧昀,告禮說去巡視,扯著餘慶出去了。

帳中一下變得靜悄悄的。

片刻,顧昀抬起頭來。他稍稍地活動脖子,看向謝臻:「那急函是你的意思?」

謝臻眼皮微動,卻沒有睜開,片刻,緩緩開口道:「是大司馬的意思。」

顧昀看著他,沒有言語。

「大司馬手中並無多少兵馬,本是撐不得許久。」謝臻繼續道,停了停,他唇邊浮起淺笑:「將軍果不須入城,大司馬算得正好。」

顧昀未接他的話,道:「使君欲留京中,今日便可離開。」

謝臻睜開眼睛,看著他,神色平和:「正是。」

顧昀目光停留片刻,正待再開口。這時,帳外忽而傳來些說話的聲音。

帳門被撩起,餘慶走進來,神色不定,口齒也有些結巴:「將、將軍,大長……」

「甫辰。」他話音未落,一個柔和的聲音傳來。大長公主頭戴羃離,輕紗撩起,露出精緻的面容。

餘慶滿面通紅,看向顧昀,似為難不已。

顧昀坐在位子上,紋絲不動。

他看看大長公主,冷冷地掃一眼餘慶:「下去。」

餘慶如蒙大赦,立即一溜煙地出了帳外。

「要見甫辰可不易。」大長公主彎唇笑道。不待顧昀回答,卻看向下首的謝臻,語聲輕緩:「想來,這就是聞名天下的明珠公子了。」

謝臻起身一揖:「承謬讚,潁川謝臻見過大長公主。」

大長公主嫣然一笑:「公子果名不虛傳,何以自謙。」

謝臻莞爾,向她再禮:「臻暫告退。」說罷,離席往帳外走去。

看著帳門重新放下,大長公主笑意不減。

「東洲明珠西京玉。」她看向顧昀,緩緩道:「依我看來,誰人也不及我兒。」

顧昀無動於衷。

「母親來作甚?」他淡淡道。

大長公主看著他,笑意漸漸斂起。她走上前,與顧昀隔案對坐。

「你要返回援零陵?」她問。

顧昀料她是此問,頷首:「然。」

大長公主深吸一口氣,似嘆似怒,低低道:「怎如此不聽勸?」

顧昀神色不改:「母親欲我如何?」

大長公主雙目深遠,注視著他,片刻,道:「我知曉甫辰想說甚。母親說再多,也不過是為權勢,可對?」

顧昀神色沉靜,沒有說話。

「甫辰啊,」大長公主一笑,緩緩道:「權勢有何不好?你父親拼搏一生,為的無非是這二字。」她目光流轉,看著顧昀的眼睛:「甫辰亦是一樣,與馥之離離合合,左右不過是上位者一句話。聽命於人總不那麼好受,不是么?」

帳中一片寂靜,風在外面刮來,帳頂「呼呼」地響,光照在二人面上變幻交錯。

「馥之入宮,母親出了力吧?」顧昀沒有接話,忽而道。

大長公主似一怔,片刻,冷笑:「馥之為陛下治好頑疾,這功勞難道會落在我身上?」

「母親,」顧昀望著她,正容道:「今上繼位以來,政令通行,百姓樂業,乃難得的明君。社稷一朝而亂,將置天下於何地?」

「甫辰同我說天下?」大長公主忽然笑起來,聲音漸漸尖利。她站起來,盯著顧昀:「他們殺你父親時可曾想過天下?若不是我,你以為顧氏還能保全?」

她目光凄然,卻愈加冰冷,犀利磣人:「甫辰,事已至此,你以為你做忠臣他們就會放過你么?」

承光苑中,又是一派祥和之景。

內侍們來回地忙碌,個個喜氣洋洋。鮮卑人被殲的消息傳來,陰霾掃盡,計畫撤往渚邑行宮的宮眷們才行到半路,便由太后做主回到了不遠的承光苑。

延壽宮中,宮人正與大皇子在庭院中玩耍,笑聲一直傳到了堂上。

「這麼說,武威侯領大軍前來,又要原路退回了?」太后拈著一瓣蜜橘,緩緩放入口中。

「正是。」郭淮在下首應道:「大長公主曾見過武威侯,似無所作用。」

太后笑了笑:「忠義不阿,真男兒也,大長公主竟是生了個好兒子。」

郭淮細聽不語。

太后望向堂外的融融日色,緩緩道:「你知曉,大長公主與竇氏,無論在宮中如何鬧騰,在我眼裡,皆不過兒戲。唯獨牽連軍權此事,」她停頓片刻,垂眸再掰下一瓣,嘆口氣:「實教我憂心。」

郭淮看著太后的神色,心中瞭然。

太后瞥瞥郭淮,莞爾:「可須抓緊,今日不比往時。她得了許多,總該教她丟些東西了。」

「臣明白。」郭淮一禮,又再拜道:「臣告退。」說罷,趨著小步退下堂去。

京城外的鼎山上,月亮出來,暉光照在滿山的紅葉上,如同落了一層霜。

山中的聽松觀內,正是寂靜。

楓樹環抱的庭院中,燈籠熒熒。厚厚的絲毯織著靛青的花紋,一層紅葉落在上面,襯得兩相艷麗。毯前的木榻上,一人身披狐裘,倚著小几,拿著酒瓶慢慢酌飲。

忽然,一隻手伸來,將酒瓶奪開。

皇帝抬頭,就著光照看清來人,唇角勾了勾:「你總算來了。」

顧昀立在榻旁,看著他,無所表示。

「陛下身體新愈,不該飲酒。」片刻,他淡淡道,徑自在榻上坐下。

皇帝倚著身後的小几,看著他,忽而笑了笑:「甫辰可還記得你我初識?京中子弟在這觀中角抵,你抵朕不過,就給了朕一拳。」

顧昀望望院子四周,唇邊揚起一抹苦笑:「自然記得。」

皇帝從榻上起來,脫下身上的狐裘:「難得我二人重至此,甫辰可欲再抵一次?」

顧昀訝然,未幾,轉頭望向一側。

不遠處,曹遂等侍衛神色緊張地看著這邊。

「不敢么?」皇帝站在絲毯上,看著他,唇角微彎。

顧昀看著他:「只怕陛下氣力不繼。」

皇帝冷笑:「朕向來不用蠻力。」

顧昀沒有言語,片刻,將外面的裘衣寬下,擲到一旁。

皇帝莞爾,即佔據絲毯一角作勢。

顧昀亦站好位置,蹲身張臂。

二人沉著對視,目光炯炯。

突然,皇帝移步上前,將雙臂抵來。顧昀架住,穩穩地抵著他的手臂。皇帝雖大病新愈,氣力卻充足,不是移著步子,攻勢連連。顧昀吃驚於皇帝勢頭,不敢懈怠。一時間,二人咬牙相抵,各不退讓。

相持約摸半刻,皇帝果然漸漸有些不繼,顧昀見勢,正要攻前,突然,肩頭被皇帝全力一頂,他站立未穩,身體朝一旁側去。顧昀心中直呼不妙,忙反力回攻,二人手臂死死扭住。突然,皇帝暴喝一聲,攻取顧昀下路。顧昀蹲身架住,乘皇帝收勢未穩,猛力壓下。皇帝欲躲開,卻為時已晚,攻勢被顧昀牢牢封住,未幾,終於被他一舉按到在地。

「陛下!」侍從們見狀,趕緊奔過來。

顧昀回神,忙將皇帝放開。

只見皇帝躺在絲毯上,滿頭大汗,氣喘吁吁。他揮開侍衛,大笑起來:「爽快!」

顧昀亦疲憊地倒在一邊,劇烈的呼吸化作一團團白氣。望著頭頂,亦覺得渾身有股長久未的舒泰。

侍從忙將二人的衣服取來,蓋在他們身上。

「你我扯平了。」好一會,二人站起身來,皇帝吸口氣,對顧昀道。說著,他重新披好狐裘,對曹遂一頷首。

曹遂會意,向院子一側走去。

顧昀不解。

「你不是想見她?」皇帝唇邊掛著輕嘲。

顧昀一怔,忽而轉向曹遂離開的方向。只見院落深深,燈籠熒光的掩映下,曹遂引著一個窈窕的身影走出來。

四目相對,柔和的光照下,那張秀美的面孔已淌滿淚痕。

「甫辰……」馥之顧不得許多,快步奔上前去,撲入顧昀的懷中。

久違的氣息漾在鼻間,顧昀心中驚喜交加。他擁著馥之,手臂緊緊地環著,卻不敢置信一般,伸手托起她的面龐。

馥之哽咽著,眼眶裡仍漲滿淚光,雙手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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