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三 第三十章 朱雀門(下)

話音傳來,猶如暗夜中的一道強光,所有人面上的陰霾一掃而空。

「傳儀仗!儀仗!」常侍轉頭,中氣十足地對猶自沉浸在驚喜中的眾宮人大喝道。

宮人們回過神來,趕緊答應,各自精神振奮地散了開去。

馥之望著殿前,仍有些怔忡。不知為何,『援師』二字傳入耳中,她便只想到了顧昀。真是他么?心在胸中撲撲地迸撞,馥之低頭,手不自覺地撫在腹部上,似乎覺察到另一個脈搏在掌心下鼓動。

甫辰,甫辰……想起那個身影,鼻間忽而一酸。馥之覺得霎時失了力似的,身體靠在身後的柱子上。

「夫人。」一個聲音忽然在身旁響起。

馥之看去,卻是一名徐成手下的宮侍,常來向她傳話的。馥之偏過臉,稍稍拭了拭頰邊,再轉向他,略略一禮。

宮侍欠身,低聲道:「陛下略感不適,請夫人隨小臣往朱雀門。」

馥之微訝,望望外面。心思轉了轉,她答應一聲,收拾些用物,隨那宮侍往殿外走去。

夜色帶著寒氣,將水道染得愈加陰森。水流在木舟低下嘩嘩而過,低頭,只隱約可見湍湍水光。

「比朔北還冷,爺爺!」張騰搓搓手,低聲罵了句。片刻,徑自走到舟板上坐了下來。

身旁響起一陣腳步聲,張騰抬頭,卻是王瓚。

只見他走過來,在張騰身旁坐下,未幾,從懷中掏出一個布包,拿出糗糧吃了起來。

張騰微微揚眉。

「王參軍。」張騰伸過手去,笑嘻嘻道:「與都尉我分些。」

王瓚看他一眼,將糗糧掰下一般,放在他手中,繼續吃。

張騰瞥著他,目光玩味。

他隨大司馬顧銑來到南方,原本駐在零陵,領的是徙卒。數日前,他卻突然被調入水軍,編入兵舟之中。張騰起初滿腦糊塗,不明白自己一個羽林屯騎出身的都尉,舟也不曾搭過幾回,如何去了水軍。直到隨舟到了成郡,見到領了參軍之職的王瓚,張騰才明白過來。

「說來還是仲珩靈醒。」張騰吞下一口糗糧,慢悠悠道:「知曉刀法不行,上陣不忘帶上都尉我幫手。」

王瓚看他一眼,卻不理會他的打趣,低低道:「此番可不必從前。孤軍深入,莫大意了。」

張騰愣了愣,片刻,「嘁」一聲,邊咬一口糗糧邊不屑道:「那等弱賊,也不看看都尉我去年是跟誰過的刀。」

王瓚笑笑,轉回頭去望著前方。昏暗搖曳的火光映在他的臉上,眉宇間平添了一股沉靜之氣。

張騰瞥著他,目光玩味。

不知為何,此番見到王瓚,總覺他變了些。他似乎變得沉默了許多,以前那種玩世不恭的神情也少了,幾日來,張騰見他處事談話,皆一絲不苟,幾乎像換了個人。

似乎察覺到他的視線,王瓚轉過頭來。

「做甚?」王瓚斜他一眼。

張騰咧嘴笑了笑,道:「都督我聽說雍南侯在京中為你選好了宅邸,此番功成回去,仲珩便要迎佳婦了?」

王瓚目光頓住。

張騰繼續逗他:「聽說是個美人。」

王瓚瞪他一眼,撇回頭去。

還裝。

張騰笑起來,片刻,看看周遭的軍士,也不再打趣。他心情大好,向後躺了下去。脖子上寒意颼颼,張騰忽然想起去年,他們隨軍征羯也是這個時節。

那時的二人,真正意氣初發,都一心想著立個軍功回去,從此海闊天空呢……張騰望著頭頂深邃的夜空,深吸口氣。

「仲珩。」

「嗯?」王瓚沒好氣地應道。

「零陵兵馬,前些日子不知為何走了大半,如今水軍又來了成郡,大司馬手中想是所剩無幾了。」

王瓚回過頭來。

張騰疑惑地看著他,低聲道:「蜀郡可守得住?」

王瓚默然,過了會,瞥瞥他,也躺下去。

「天知曉。」他閉上眼,沉沉道。

火光如晚霞一樣,將寬闊的江面染得通紅,兵舟焦黑的殘骸與死去軍士的屍首隨著波浪四處漂浮。

廝殺聲和吶喊聲混在一處,密集的鼓點擂響,沉沉打在人的心頭。

呂汜在岸邊的高台上臨風而立,面色鐵青地看著江面上的水軍舟陣被敵方沖開。

「將軍快看!」旁邊的副將忽然指著遠方驚呼起來。

呂汜望去,只見昏暗的光照中,南岸那邊驟然出現一些巨大的黑影,慢慢朝這邊移來。心中一驚,呂汜向身後的軍司馬大喝一聲:「傳令所有艦船撤回!」

軍司馬得令,忙揮起手中彩幟。

霎時間,鳴金之聲響徹北岸,江上的朝廷戰船紛紛不再與敵人纏鬥,調轉方向回撤。可終究遲了些,正忙亂之時,那些黑影趕上,將不少兵舟撞得翻覆。

「他們竟有這麼大的樓船!」北邊的人見得這般景象,無不大吃一驚。

呂汜皺眉撫須。

「蜀郡原本不是也有樓船?大將軍匿而不用卻是何故?!」副將見那些樓船的破竹之勢,氣急敗壞地說。

呂汜瞪他一眼,冷笑:「我等精銳之師,幾征胡虜,豈懼區區樓船!」說罷,喝令道:「令火油上前!」

軍司馬應下,即又揮旗。

才傳令下去,忽然聞得一陣驚呼聲,眾人視去,卻是大江左邊,一列樓船疾疾而來,上懸朝廷旌旗。巴郡兵舟正忙於向前,疏忽了側翼,被那些樓船生生撕開陣角,措手不及。

情勢突而逆轉,呂汜眼睛明亮,大聲道:「擂鼓!令兵舟隨樓船成列!」

岸上鼓聲再起,隆隆一片。有了樓船的抵擋,江北水寨被沖得分散的兵舟很快重新集結成陣。巴郡水軍反應過來,忙轉而攻擊樓船,可說來也怪,那些樓船雖不如巴郡的高大,卻周身布滿荊棘一般的利刺,又行動甚速,穿梭自如,大小敵艦皆莫敢近前。

「是大司馬!」不知誰興奮地喊了起來。往為首的樓船上望去,果不其然,一個硬朗的身影全副鎧甲,穩立大司馬旌旗之下,不是顧銑卻又是誰?

大司馬親自上陣,北岸眾人士氣頓漲。兵舟與樓船迅速合圍,聯結成陣,一時間,箭矢齊發。巴郡樓船想將陣列再沖開,卻行動緩慢,被北岸的兵舟纏住,左右難顧。

火光將江面照得如白晝一般。

就在這時,北岸的樓船上突然投出大石來,又精又准,只往巴郡的樓船上落下來。洞穿的悶響此起彼伏,樓船想躲避,卻力不從心。未過得幾時,當先幾艘被砸開了甲板,慢慢傾斜。船上的人大驚,爭先恐後地跳入水中,箭矢落下,死傷者不計其數。

鳴金聲在黑夜中急急響起,巴郡水軍棄下毀壞的十幾艘樓船,倉皇撤回。

「多虧大司馬妙計,否則末將今夜險丟了水寨!」顧銑乘著兵舟回到岸上,呂汜快步上前相迎,行禮後,頗感慨道。

「伯喬費心。」顧銑笑道,聲音平和。說罷,他轉向一旁的軍司馬,道:「令樓船在前結陣,以為障壁。」

軍司馬應下,忙去傳令。

呂汜望著遠方泊著的樓船,撫須道:「大司馬此計甚好,樓船周身布以長矛鐵刺,他們近前也難。」

「寡勢自有寡勢的戰法。」顧銑道:「幸而匠人趕得及。」說罷,與呂汜一道往營帳中走去。

提起此事,呂汜面上掛起一抹憂色。

「不知我軍如今底細,那邊知道多少。」走了一會,他低低道。

等了一會,卻不見顧銑回答。

呂汜抬頭看去,顧銑往前走著,步子卻遲緩下來。呂汜訝然,正要再問,忽然見他身形晃了晃,倒了下去。

「大司馬!」呂汜臉色一變,急忙上前。

眾人小步快趨得走過宮道,走了許久,朱雀門上的明燈終於落入視野。

馥之跟隨在儀仗後,前面,華蓋上的織錦在明亮的宮燈照耀中愈加流光溢彩。心隨著步子跳躍著,她的目光望向夜空那頭,似乎能越過重重宮闕城牆,直至城外那廝殺之處。擔憂與興奮在胸中時時翻湧,她只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去看才好。

城樓下,期門衛士把守森嚴,兩名將官過來,將儀仗眾人查看後,告知常侍,說皇帝有令,讓儀仗在城樓下等候。

「請隨小臣上城樓。」這時,宮侍向馥之道,說罷,引她往前走。將官及衛士見他們行動,也不攔阻,讓開一條道來。

馥之登山階梯,微微回頭,看看仍在原地的眾人,一陣寒風吹來,火把光照晃了晃。馥之摟摟身上的皮裘,不知為何,總覺得心中有一股隱隱躁動的不安,如影隨形。

頭頂的燈火愈加近了,登上城樓時,疾風刮來,城垛上的一排火把上劇烈舞動著火焰。

似乎有些嘶喊聲在遠處傳來,馥之忍不住,轉頭城樓前方張望。黑茫茫的夜空下,卻只能看到宮外民宅中的燈火。

城上的期門衛士比城下更多,列隊立在殿外,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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