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三 第二十八章 斷韁

一堆堆篝火在野地里熊熊燃起,成千上萬地鋪攤開去,似乎能把黑夜也映作白天。

軍士們圍坐在篝火旁,造飯歇息,無人喧鬧。

「三日縮作兩日,這般趕路,說話也懶了。」曹讓在各處營地轉了轉,頗有感慨地對一旁的謝臻笑道。

謝臻聞言莞爾。話雖如此,他這幾日跟隨著,所見所聞,顧氏治軍嚴明之名果真名不虛傳。他望向遠方,黑夜裡,什麼也看不清,心裡卻知曉再走不到百里,就能看到京城了。

「待打過這次,爺爺定要睡他個三天兩夜!」這時,餘慶走過來,壓下一個哈欠,賭咒般道。

曹讓轉頭看到他,訝然:「你不在將軍帳中,來此作甚?」

餘慶沒好氣,哼哼道:「被支走了。」

謝臻眉梢微揚,望向不遠處一個小小的營帳,只見兩名衛士立在門口,一個布衣打扮中年人正掀開帳門入內。

「那是……」曹讓覺得那身影面熟,卻一時想不起來。

餘慶卻看看謝臻,笑笑:「誰知道。」

帳中燈火微動,映在來人面容謙恭的臉上,更顯昏黃。

「見過公子。」他面色和順,向端坐案前的顧昀長揖一禮。

顧昀看著他,面色沉靜,沒有接話。

何萬不以為忤,開門見山道:「公主得知公子回京,欣喜萬分,命小人迎候在此。」

顧昀唇邊浮起一抹冷笑,淡淡道:「母親可有話?」

何萬微笑:「公主言,公子救得京城乃無上之功,特遣小人前來相賀。」

顧昀聞言,無所表示。

何萬道:「公主還命小人將此物交與公子。」說著,遞上一隻木盒,打開,置於顧昀面前。

顧昀視去,盒中,一截鑲著寶石金扣的皮帶映入眼中,似乎已多年呢無人動過,皮質有些霉跡,飾物也已經暗啞無光。

一股莫名的預感悠然而發,顧昀看向何萬。

何萬正容,緩緩道:「此乃十年前,先公出事時所用的韁繩。」

顧昀心中一驚。

何萬面色平和,道:「此帶乃先公返朝時,先帝所賜,少府打制,精美絕倫。先公那日馳騁,坐騎突然癲狂,韁繩斷裂,先公是以摔下。」

顧昀盯著那韁繩,片刻,緩緩拿起。

只見斷口正是兩韁的交叉處,固定的金飾已經扭曲,卻仍能看清鉚接處平整的切口。

何萬道:「公子亦知曉,少府所造之物,以工藝精絕聞名,這般斷口,非人工不可為。當年先公出事之後,先帝以瀆職之罪將在場從人全數處死,卻隻字不提韁繩之事,若非公主暗中打通關節,此物亦已被焚毀。」

顧昀目光深沉糾雜,好一會,把韁繩放回木盒,移開視線。

「母親要我如何?」他深吸口氣,道。

何萬微笑:「公子回師京城時,並無陛下詔令,雖救國立功,豈知陛下心中無所芥蒂?古來功高蓋世者,或為魚肉,或為梟雄;而如今棋局盡在公子手中,怎麼走,全憑公子決斷。公主還要小人告知公子一句話,」他聲音清晰:「先帝與先公,當年亦有君臣同榻的情義呢。」

顧昀看著他,風從大帳外吹來,燭火在他臉上投下一片搖曳的陰翳。

曹讓走到帳前時,看見顧昀站在帳外,背對著這邊,似乎正望著遠方的夜色出神。

「將軍。」他走上前去,一禮。

顧昀轉過頭來。

「拔營時辰已到。」曹讓說。

顧昀卻沒有答話,雙眸深黝,火光中,似有什麼在那目中泛起。

「將軍?」曹讓微訝。

顧昀轉開眼睛,頷首:「鳴角吧。」說罷,轉身朝帳內走去。

號角聲在夜空中低低響起,將官大聲催促,軍士忙將篝火熄滅,收拾行囊准別列隊。

「上馬上馬!」餘慶吆喝著,飛身跳上馬背。

謝臻亦從地上起來,拂拂身上的草葉,就著路旁的大勢上馬。

軍士們很快收拾妥當,在號角的催促下,點起火把,列隊重新上路。夜裡寒氣重,離了篝火,人人不禁跺腳,伍長們不斷鼓勁,讓他們走快些好驅寒。

步伐聲急急,伴著火把的光照在原野中鋪開去。路旁村莊的幾戶人家被驚動,打開窗來查看,見到密密麻麻的軍士走過,嚇得趕緊闔起。

顧昀雙目直視前方,馬背顛簸,身上鐵甲的鱗片細細撞動。

旁邊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個身影,顧昀轉頭,卻見謝臻稍稍落後,正與他並進。

「我說過將軍此番甚險。」謝臻望著前面,淡淡道,聲音不遠不近,正好傳入顧昀耳中。

顧昀看著他,片刻,唇邊浮起一絲冷笑:「既如此,使君跟來做甚?」

謝臻看他一眼,神色澹然,片刻,亦笑笑。

「你若護不得她,我來。」他低聲道,說罷,輕叱一聲,縱馬朝前方奔去。

太陽出來,漸漸升高。空中漂浮的薄霧漸漸被光照沖淡,多日的陰霾之後,竟又是一個晴天。

京城之中,卻沒了往日晨早的熱鬧。大街上,人影蕭索,平日里趕早忙碌販夫走卒彷彿全不見了;即便是正值圩日,東市裡亦一片冷清。

馬蹄聲從大街上傳來,時而可見到成隊的戍衛軍士持著兵器走過。

皇帝剛恢複朝會,鮮卑突襲的消息就不脛而走,一夜間傳遍京城的大街小巷。雖然京兆府連番出榜安民,可街上時而匆匆奔走而過的軍士和戒嚴的城門卻又教人放心不得。

據說夜裡,有人曾登上京城中最高的樟山向北眺望,看到了雉芒關上的燃起的烽火。

樂安宮中,宮人們或侍立,或給堂上的端坐的妃嬪們奉上茶點,無一例外地揣著小心,走路也不敢大聲。

上首,太后正襟危坐,緩緩抿下一口茶湯。

她的視線在眾人之中微微掃過。妃嬪們端坐著,卻目光閃爍,一個個閉口不語。相比起來,皇后竇氏卻淡定得多,眼眸微垂,一貫面色無波。

太后將茶盞放在案上,抬眼,面容之間不掩疲憊。

「陛下今晨可安好?」她緩緩開口道。

皇后抬眼,在座上欠身,答道:「妾今晨往紫微宮中時,陛下已早起,氣色較昨日已大有改善。」

「哦?」太后看她一眼,片刻,問:「如今專司紫微宮的太醫是何人?」

皇后道:「是太醫署袁醫正。」

太后頷首,收回目光。

「陛下身體方愈,又為國事操勞。後宮之中,皇后更當盡心,勿使陛下添憂。」她說。

竇皇后一禮:「敬諾。」

太后轉向一旁的內侍,吩咐道:「袁醫正醫術精進,服侍天子功不可沒。從我庫中賜他彩帛三十匹並黃金十斤。」

內侍聞言,忙一禮:「敬諾。」

「爾等回去吧。」太后揉揉太陽穴,對嬪妃們淡淡道。

眾人面面相覷,各有驚疑不安。

小竇夫人忍不住,正要開口,袖上卻被一扯。抬眼,竇皇后目光斜來,面上的神色卻是平靜。

「妾等遵命。」只見竇皇后向太后一禮,聲音溫和。

「姊姊。」才出宮門,小竇夫人腳步匆匆地跟上竇皇后,看著她,語帶埋怨:「姊姊方才怎不出聲?」

竇皇后看看她,面容仍鎮定。「出聲?」她由侍婢攙著,一邊緩行一邊悠悠道:「太后昨日苦勸陛下整整一日無果,我等今日若來太后跟前哭上一場,豈不惹她惱怒?」

小竇夫人語塞。

鮮卑攻雉芒關,猶如一聲驚雷炸在京城頭頂。據聞雉芒關下,來襲的胡人聚得密密麻麻,足有二三十萬。事急如火燒眉毛,昨日的朝會上,丞相領百官向皇帝奏議離京避險。皇帝卻不肯,以「天子守國門」駁回。

太后聞訊大驚,即刻趕往紫微宮中,與丞相一起相勸。

皇帝執意不改,只說會將太后與皇嗣送離,自己卻要留在京城。太后又急又怒,幾乎暈厥。

事情傳開,在後宮的女人們之中說起,更是風聲鶴唳。

小竇夫人絕望地望著竇皇后,面色灰敗,手緊緊地抓著她的手腕,指尖冰涼:「陛下……陛下難道要我等留在宮中等死?」

「胡說什麼!」竇皇后聞言,忙瞪她一眼,低斥道。

王宓走入紫微宮中時,皇帝已經從宣政殿回來了。

寢殿之中,宮人們進進出出,忙碌而有條不紊。皇帝已經寬下朝服,閉眼靠在軟榻上,旁邊幾隻銅盆里,炭火正紅。

「皇兄。」王宓從宮人手中接過一碗補羹,朝皇帝走過去。「起來用羹吧。」王宓在榻旁坐下,輕聲道。

皇帝卻無所動靜,片刻,抬抬手。

王宓依他,將羹碗放在面前案上。

只聽一聲長長的呼吸從胸腔中傳出,過了會,皇帝睜開眼睛。

「什麼時辰了?」他問一旁的徐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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