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三 第十二章 成郡(上)

成郡江口,水面寬闊平靜,正是風和日麗。

靠在岸邊的一艘大舫上,王瓚端坐著,手捧茶盞,溫文地往茶湯上輕吹,緩緩抿下一口。

抬眼,面前一老一少兩名舟子都看著他,膚色黝黑,滿臉小心。

王瓚微笑,抬手示意他們面前的茶盞:「怎不飲茶?初秋暑熱,飲茶有益。」

舟子們咧嘴笑了笑,神色尷尬。

「我等粗鄙之人,不慣飲茶……」少年舟子笑道。話剛出口,卻被旁邊的年老舟子用力一碰手肘,一驚,忙賠笑,只噤聲不語。

王瓚神色恬淡,笑了笑,將茶盞放下,命從人換清水來。

「有勞二位,前日某收得巴郡來的椒實,喜愛不已。」王瓚和氣地說。

年老舟子忙道:「郎君喜愛便好,得貴人關照,我等不敢居功。」

王瓚莞爾:「水路辛苦,某亦是知曉。」說著,向旁邊侍從示意。侍從頷首,將一隻小口袋分別交給年老舟子。

年老舟子一臉茫然,接過口袋打開一看,頓時變了臉色。只見裡面全是黃金,足有一斤重。

「區區小錢,權當酬謝。」王瓚繼續道:「某此後還須郡中捎帶些貨物,只靠爾等關照。」

二舟子笑逐顏開,連聲唯唯。

這時,食物香氣飄來。一列侍從從江畔走到大舫上,往三人面前的案上擺滿飯菜酒水,熱氣香濃。二舟子早已飢腸轆轆,看得垂涎,聞得王瓚招呼他們用膳,喜出望外,謝過之後,即大口地吃了起來。

一頓飯吃得盡興,酒足飯飽之後,二舟子皆有了醉意,話也說了開來。

「那水道……」年老舟子打了個酒嗝,紅著臉對王瓚笑道:「那水道一向能用,三十人的船也行得哩!」他表情忽而認真,道:「老叟聽得祖父說過,前朝時,巴郡出去本就有兩條路,一條是大江,一條就是老叟這水道。後來運河通了大江,出入便利,這邊才冷淡了。」

「哦?」王瓚看著他,饒有興味。通大江的運河他知道,是前朝的事,修通時距今,少說也有五百年。

「叟說,如今只有叟知曉了?」他緩緩道。

年老舟子點頭,嘆了口氣:「那水道彎曲,兩岸皆荒山絕壁,遇湍流多險之處,行舟十年之人尚且輕易送命,何人敢去?如今知曉的,也只有老叟這邊鄙之人。」說著,他大笑起來,一拍旁邊少年舟人的肩膀:「這小子父親與叟相善,常出來販香料,見多識廣。也只有他肯讓兒子跟了我。否則待我過甚,舟楫也無人可繼。」

王瓚微笑,目光忽然瞥向江面,兩艘大舟正駛過,上面堆滿貨物。

「叟說三十人的大舟,那般大舟可行得?」他問。

年老舟子轉過頭去望了望,搖頭道:「那般大舟吃水深,卻行不得哩。」

「如此。」王瓚頷首,但笑不語。

「巴蜀毗鄰,自先皇以來,蜀郡郡兵已擴至十五萬,皆虎狼之士。」大江邊的高台上,蜀郡郡守指著江上密布的戰船,不無得意地對顧昀道:「武威侯請看,無論水陸,皆可披靡而往。」

顧昀望著面前,面色沉靜,日頭白灼的光芒下,眉眼微微蹙起。

郡守繼續道:「巴蜀有大江相連,一旦開戰,所備樓船每日可運送十萬兵馬。」

此言一出,隨行將官皆一陣驚嘆。

顧昀望著江上巍峨的樓船,眉間亦舒展少許。

「不知鵃舟有多少?」片刻,他轉頭看向郡守。

郡守道:「有三百。」

顧昀沉吟:「若再造二百,還須幾日?」

郡守一訝,稍傾,想了想,道:「郡中不乏造舟工匠,二百鵃舟。十日足矣。」

顧昀聞言頷首,隨即向郡守一禮,道:「如此,煩勞府君。」

郡守與身旁府吏相覷,雖不解,卻忙作揖還禮:「豈敢言勞。」

顧昀唇邊浮起笑意。

他從京城出來,一路乘舟往南,查看水路漕情,勘察沿途各郡關隘兵營。到了蜀郡,又前往馬不停蹄地前來視察水軍。

如郡守所言,巴蜀以大江相連,無論攻守,巴郡水軍皆首當其衝。如今看來,巴郡水軍訓練有素,戰船堅固,朝廷多年的心血到底沒有白費。

眾人談論著,再觀望一會,紛紛走下土台。

將登車時,郡守欲邀顧昀往府中用膳,顧昀稱仍有事在身,婉言推拒了。郡守知曉他此來行蹤絕密,亦不敢相勸。

顧昀辭過郡守眾人,走到坐騎前正要上馬,忽然,望見餘慶氣喘喘地騎馬奔來。

「將軍。」他下馬,向顧昀一禮,遞上一封密函。

顧昀接過拆開,仔細看了看,面上露出喜意。

「仲珩這督漕果然了得,」他將密函遞給一旁的曹讓,笑道:「成郡已有著落了。」

曹讓將密函接過,看了看,亦是欣喜。

顧昀轉向餘慶,問:「可有京中消息?」

餘慶苦笑:「無。」

曹讓看看顧昀,打趣道:「將軍自從出京,四處查視,行蹤詭異不定,只怕陛下也找不著哩。」

顧昀笑了笑,沒有搭理。

「走。」他說了聲,自顧地翻身上馬。

四周儘是白茫茫的一片,如迷霧般,風吹不動,手攪不開。

馥之站在其中,想走出去,卻覺得身上沉沉的,邁不動步子。她張張嘴,想呼喚誰,聲音出來卻不真實,似碰在厚壁上一般沉悶。

心中生出絲絲焦慮,馥之努力地揮手,想將那無形的羈絆撥開。忽然,淙淙的水聲入耳,她低頭,只見黑色的水正從腳底迅速漫上來,倏而已至膝頭,攪起巨大的漩渦,深處,紅光詭異。

一股莫名的恐懼突然襲來,馥之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即將被吞沒,失聲尖叫……

馥之一下驚醒。

眼前黑洞洞的,寂靜無比。

她睜著眼睛,心猶自激烈地跳動。她伸手向一旁,摸到蠟燭和火石,忙點燃。

微弱的光將空蕩蕩的艙室照亮,自己仍然坐在榻上枕邊,匕首雪亮。

夢而已……馥之長長地舒了口氣,不自覺地將手探向小腹,那裡安穩如常,並無不適。

心漸漸平靜下來,她慢慢躺回榻上。

這艙室絲毫不透光,馥之不知日夜,只能從王鎮侍從送三餐的次數來判斷過了幾日。

自從那日|逼走王鎮,馥之便牢牢把著艙門,即便送膳送水也只許人放在門口,她自己去取。王鎮曾來過幾回,亦被擋在外面。王鎮也算守信,雖怒氣沖沖,卻未曾使粗;馥之反倒提心弔膽,匕首日夜不離身。

她時時留意著逃出去的機會,將耳朵貼在榻上,能聽到時而的踱步聲,不算太響,卻清晰可聞。那是門外看守她的侍從站累了,來回走動的聲音。

可惜門只有一處,而自從馥之進來,外面的侍從除了換人,從未消失。

馥之望著頭頂的艙板出神。

這舟要從京城往巴郡,路程遙遠,途中總要靠岸補給。於她而言,外面的侍從倒不是大礙,要萬全地逃出去,還須等這舟靠岸才好。

貨舟頭艙上,王鎮倚著小几,對著盤盞滿滿的漆案,慢慢飲酒。

旁邊,一名侍從看著他,神色閃爍。

王鎮抬眼瞥見那侍從,酒氣上來,突然將手中酒盞砸向他,斥道:「看甚!未見肉吃光了?」

侍從忙應聲,倉皇的朝艙外走去。

王鎮倚回几上,仍覺不解氣,拿起酒瓶直接仰頭灌了幾口,將空瓶扔在一旁。

都是那姚氏!心中一個戾氣的聲音罵道。他堂堂王太子,何曾被女人憋屈!那日聽她一言,自己竟當真半步未入,現在想起來,只怕連侍從都笑自己膽怯!

心癢得似貓抓一般。

王鎮吐口氣,只覺酒意翻湧,恨恨地想,今夜就去宿那艙里,哪怕丈夫是皇帝,她也不過是個女人!

正想著,外面進來一人。王鎮以為是取肉的侍從,正要開口斥他太慢,卻發現來人是掌事高充。

「太子。」高充向王鎮端正一禮。

「高掌事。」王鎮瞥著他,神色慵懶:「來此何事?」

高充看著王鎮,笑了笑,道:「無甚事,來與太子說說話。」

「哦?」王鎮酒意仍濃,看也不看他,自顧舉箸夾起些小菜放入口中。

高充不以為忤,自行在一旁席上坐下。

蠟燭漸漸燃盡,燭火掙扎著,光照漸漸微弱。

馥之正要起身去換火,忽然,似聽到有聲音從門外傳來。她警覺地一驚,轉頭盯著門上,過了會,卻不見絲毫動靜。她忙將耳朵貼在榻上,只聽外面的聲音有些紛雜,似摻著人語,片刻,一陣腳步聲清晰響過,再無動靜。

心中生出一陣狐疑,馥之再附耳細聽,仍是寂靜,連踱步聲也不見了。

一個念頭划過腦海,馥之起身,小心地將木榻箱櫃一一移開,走到門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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