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三 第七章 夜客

蔡纓抱著琴到了祁子家中,還未上堂,忽然望見屋檐下放著好些東西,祁子的妻子扈氏並著兩名家人,正在進進出出地從屋裡搬出些物什來。

發現蔡纓在看,扈氏停住動作,面色微訕。

蔡纓走過去,向她一禮,笑笑,問:「夫人這是做甚?」

扈氏看著她,似有猶豫,片刻,面上浮起苦笑:「不瞞女君,家中長子明日來錦城,接老婦與丈夫離開。」

蔡纓聞言,一怔:「為何。」

扈氏道:「我二人老了,兒子總不放心。」她乾笑了兩聲,看看蔡纓,沒有說下去。

蔡纓瞭然,沒有言語。

自從朝廷頒布新鹽政,各種猜測就紛紛起來,越傳越重,甚至有了朝廷與濮陽王不日將戰的說法。雖只是傳言,巴郡百姓仍是開始不安起來,前不久,又聞郡西的土人抗稅作亂,一時更是人心惶惶,錦城中每日都有百姓遷走。

祁子夫婦的兒女都在外地,蔡纓料到他們興許也要走,卻不想竟是這麼快。

「可是蔡女君?」一個長長的聲音從堂上傳來。

蔡纓答道:「是。」說罷,向扈氏一禮,抱琴上堂。

祁子端坐,一張琴放在膝上,正慢慢地試著琴弦。抬眼瞥見蔡纓進來,沒有說話,只信手撥弦。

「子。」蔡纓向他一禮。

祁子還禮,悠悠道:「都知道了?」

蔡纓頷首,望著他:「今日可是纓最後一次受教?」

祁子嘆口氣,沒有答話,只慢慢調琴。

一堂琴課上得平平淡淡。

日中時,蔡纓拜別祁子,乘車返回丞相府。

不料,還未到堂前,卻見蔡暢正送一人出來,面容俊雅,正是謝臻。

照面之下,蔡纓怔了怔,行禮:「謝使君。」

謝臻看看她,溫文還禮:「女君。」畢了,他又向蔡暢一禮,笑道:「今日得與丞相對弈,臻幸甚,期以後會。」

蔡暢含笑還禮:「使君技藝高深,老朽亦是甚望。」

謝臻謙遜再禮,向他告退而去。

「父親與謝使君弈了整朝?」望著謝臻離開的背影,蔡纓向蔡暢問道。

蔡暢撫須頷首。

蔡纓皺眉:「如今之境,父親勿再與他來往才是。」

蔡暢詫異,看向蔡纓。

她雙目直直地看著蔡暢,毫不避讓。

蔡暢苦笑,望向門前,低聲道:「正是這時,才該多與他來往。」

白傑在錦城外騎馬歸來,剛下馬,背上忽然被人一拍,有人聲音喝道:「好個白傑!」

他猛然回頭,見是甘五。

白傑剜他一眼:「大白日里,咋呼甚!」

甘五卻滿面嘻笑,看著白傑:「聽說你們巴南九鎮的鹽井,全收回來了?」

白傑目光稍怔,笑了笑,轉回頭去悠然地捋捋馬鬃:「是又如何?」

甘五見他淡定,心中一塊大石落下,眼珠轉了轉,又笑起來:「那日你還斥我鹵莽,不想你們竟是搶先的。」

白傑讓侍從將馬匹拉走,看向甘五,慢條斯理地說:「朝廷都說了鹽井歸了土人,怕甚。」

「就是這話!」甘五興奮地搓搓手,片刻,卻又覺得遲疑,看看周圍,向白傑道:「可濮陽王失了肥肉怎能甘心?我等在錦城,他可會……」說著,做了一個割頸的動作。

「他?」白傑挺胸負手,唇邊露出輕蔑的笑意。

「公子可知朝廷與濮陽王的糾葛?」那日在繁英館的廂房中,鹽務使謝臻飲一口茶,緩緩道。

白傑瞥瞥他:「略有耳聞。」

謝臻淡笑,不緊不慢地說:「濮陽王欲與巴郡為盾,私兵中又多有土勇,公子以為濮陽王敢動土人毫髮?公子當下不索鹽利,卻待何時?」

正是此理。

那日回去,白傑整夜未睡,將謝臻的話反覆思索。待拿定了主意,天剛亮,他就派人快馬返巴南傳訊。

白傑望向遠處,錦城如畫的飛檐和樓閣佇立在天幕下,教人如痴如醉。

「放心好了,」白傑笑了笑,道:「巴郡鹽利,此後一分也不必讓與濮陽王。」

錦城外西山的翠苑中,清泉潺潺,鳥鳴聲聲。

長史李復在王府家人的引領下,走入苑中,穿過依山而建的迴廊,來到一處蓮池前。只見菡萏初落,白鶴翩翩,池畔,一座精緻的水榭臨池佇立。

濮陽王王欽坐在胡床上,閉目養神,旁邊,次子王瑾正在煮茶,動作優雅。

「王公。」李復上前,恭聲行禮。

王欽睜眼,見是李復,「嗯」地應了一聲。

「何事?」王欽問。

李復一揖,卻抬起眼角。王欽身後,一名年輕男子正為王欽捶肩,秀美的臉上,白粉淡掃,朱脂點唇。

王欽看看男子,略一抬手。

男子得了王欽示意,一禮,轉身離開,施施然走下了水榭。

「說吧。」王欽將身體坐正,淡淡道。

李復頷首,道:「王公,土人各部皆回了話,無人肯易鹽井。」

持壺的手微微停頓,王瑾垂眸,將一隻茶盞斟滿,放在王欽案前。

「哦?」王鎮笑笑,似早在意料之中。

李復微微皺眉:「臣聞京中那些土人世子甚不安分,此事與他們似有些干係。」

王鎮沒有接話,端起茶盞來,緩緩抿一口。

「謝臻這幾日有甚動靜?」他忽然問。

李復一愣,答道:「並無甚異動,每日或在府中焚香聽琴,或與郡中士人往來,聚在一起不過清談。」說完,補充一句:「今晨,他去了丞相府。」

濮陽王頷首,片刻,道:「那些土人不必理會,要鹽利全占,給他們便是。」

李復愣了愣。

濮陽王深吸口氣,將手肘支到矮几上,目光深遠,唇邊浮起一抹笑:「先餵飽他們。這些年,府庫後備已充足,我要的豈是這區區鹽利。」

李復心中瞭然,答應一聲。

「還有那個謝臻,再看緊些。」濮陽王忽而斂起笑意,冷冷道:「土人這般舉動,與他必有瓜葛!」

李復行禮:「諾。」

弓張得滿滿的,箭搭在弦上,一動不動。皇帝身著裲襠縛褲,雙目炯炯地注視著前方箭靶,少頃,手上一松。

箭「嗖」地飛出去,落在箭靶上繪的猛獸身上。

皇帝看著那裡,面上掠過一絲失望。

「不射了。」他將弓交給一旁的宮侍,拿起酒盞仰頭飲下,擦擦嘴角,朝顧昀一瞥,語帶不忿:「反正贏不得你。」

顧昀笑了笑,也將手中的弓放下。

「十射全中。」皇帝悠悠在茵席上坐下,看著顧昀,雙眼似笑非笑地微微眯起:「可是這二十日來佳人在懷,消遣足了?」

顧昀看看他,有些不自在,面上卻笑意深深。他沒有答話,卻道:「還未恭賀陛下後宮充盈。」

皇帝斜他一眼,笑了笑,神色淡淡。

「今日巴郡來報,鹽政順利,鹽井盡歸土人。」過了會,他面色稍整,對顧昀道。

「哦?」顧昀揚眉:「這倒是好事。」

「確是好事。」皇帝鬆了松領口,緩緩道:「巴郡太守有郡兵三萬,受他恩惠多年,將士有多少向著朝廷尚是未知。除去這些,他多年來養了三十萬私兵,加上土勇,還不止這個數。」

說著,他忽然笑起來:「甫辰,朕如今倒不急著收巴郡了,這麼些人,該讓他養上幾年,養窮了才好。」

顧昀淡淡莞爾:「可濮陽王必是等不得許久。」

皇帝輕嗤一聲,站起身來。他看看遠處的箭靶,從內侍手中拿回弓,將弦拉開,彈了彈。

「朕新任了一名督漕,不日將往南方。」說著,他搭上箭,猛然將弓拉滿,對著箭靶一放。

箭頭牢牢釘在猛獸朱紅的單目上,尾羽猶自顫動。

「朕誰也不怕。」皇帝低低地說,目光犀利。

夜幕漸深,新安侯府中,燈火璀璨。

新安侯竇寬走入室中,只見靜謐無聲,大長公主倚在榻上靜靜閱卷,旁邊,何萬正往銅爐中添香,見竇寬進來,忙起身一禮,低頭告退出去。

竇寬瞥著何萬告退的背影,目光冷冷。

「回來了?」大長公主笑笑,放下手中簡冊。

「嗯。」竇寬應了聲,在榻沿上坐了下來。

大長公主聞到他一身的酒氣,沒有說話,伸手往案上斟過一盞茶,遞給他。

竇寬回頭看看她,燈光下,她含著笑意,面龐如美玉雕琢,雙目柔光暗隱;又看看她手中的茶盞,竇寬心中一動,漸漸軟下。

她到底是有些恩義的。

當初大長公主嫁過來,與自己毫無情分,這一點,竇寬一向深知。因此,他與大長公主相敬如賓,對她有求必應;相對的,竇寬行事在外,她從不干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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