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三 第一章 巴郡

七月來臨,的錦城之中,繁花初落,卻正是暑氣消褪,涼風拂面。

街市上,正值圩日。錦城的大小商人和附近鄉民皆趕早而來,還有山裡出來的土人,帶著山貨野味來貿,將市集中擠得熙熙攘攘。

一名販香料的老叟剛來到,好容易在一處牆根下尋到空當,忙走過去,將草席鋪開,擺上自家貨物。

日頭已經升上了天空,便是入秋,這般時辰也要漸漸熱起來。

老叟將貨物置好,後背已經濕了。他看看頭頂,一點樹蔭也沒有,只好任陽光白花花地曬著。心中尋思著稍後再換別處,他解下襥頭,擦了一把脖子上的汗。

各種香料曝在日頭底下,香氣散發出來,匯聚在一起,又隨風漾開。

旁邊一名賣首飾的小販剛送走幾個買主,回過頭來,仔細聞了聞,驚嘆道:「叟這貨,味道甚足哩!」

老叟得了稱讚,呵呵地笑,滿是自豪。他收起襥頭,看看那小販的貨物:「郎君今日市頭可好?」

小販一邊整理著攤上的貨品,一邊道:「甚好甚好,才來一個時辰便賣了小半。」

老叟捻須頷首。

「說來卻是怪。」片刻,小販抬起頭來,面上帶著疑惑:「今日來買的儘是土人,平日里輕易不肯出錢的,如今卻大方得緊,出手便是幾百錢。」

「何怪哉?」老叟笑了笑,在席上坐下來,緩緩道:「郎君莫非不知?朝廷已允郡中土人自採鹽礦,土人怎不闊綽?」

小販瞭然點頭:「如此。」他想了想,又道:「採鹽向來為濮陽王所握,如今轉暗為明,他獲利益加可觀。」

老叟笑而搖頭:「郎君有所不知,這……」話音未落,他忽然發現面前來了看香料的客人,忙打住話頭。

只見來人長身玉立,一身素凈衣冠,年輕的臉上,眉目渾然如畫,教人望之眼前一亮。

老叟看得一怔,片刻,目光瞥瞥他身後跟著的兩名從人,忙含笑招呼道:「公子慢看。」

那人看看老叟,唇邊漾起微笑,似清風過目。少頃,俯下身來,他用手捻起一撮茴香,在鼻間輕輕嗅了嗅,片刻,含笑道:「叟這香料甚好。」

他的聲音琅琅如泉,甚是好聽。老叟笑起來,道:「公子好眼力!叟這些香料,勿說錦城,便是全巴郡也難找得相匹的。」

來人淡笑不語,目光往其餘的香料上轉了轉,少頃,落在一個小小的布包上。

他伸手,從那布包中捻起一小撮草籽般的香料,嗅了嗅,抬頭看老叟:「紫菽?」

老叟見他識得此物,一訝:「聽公子口音,似是外地人?」

來人微微頷首:「正是。」

老叟笑道:「怪不得。巴郡無紫菽,此香乃叟息子外出進回。可惜巴郡中人少有識得,總賣不去,且只拿來煮食呢!」

「哦?」來人笑了笑,道:「茴香、花椒、辛夷、紫菽、桂皮、杜衡,某每種欲購十斤,不知叟可出得?」

老叟一愣,隨即大喜,連聲道:「出得,出得!」

來人頷首:「明日可送得去城東鹽務使府?」

老叟點頭:「自當送到。」

來人莞爾,讓從人付錢定下。

「哦,是了。」他剛要走,忽然轉過頭來:「某與郡中貴家比香,事關秘方,今日之事,望保密才是。」

老者聞言,一揖:「叟自當守口。」

來人微微一笑,轉身踱步而去。

蔡纓抱著琴,從琴師祁子家中出來。家人看見,忙將馬車備好,待蔡纓登車,朝城北而去。

馬車馳過大街,轔轔向前。

過不久,忽然,前面傳來一陣喧鬧聲,車子慢下。

「何事?」蔡纓訝然,向車外問道。

「女君,」御車的家人似覺為難,道:「太子在前面,似乎難行……」

蔡纓將圍車的細竹簾撥開一條縫,窺去,只見道路前有一處伎館,門前,濮陽王太子王鎮正搖搖晃晃地出來,兩名盛裝的歌伎攙扶在左右。館主人率館中眾伎在後面笑臉相送,過節一般,熱鬧非凡。

心中湧起一陣厭惡,蔡纓放開竹簾,冷冷吩咐道:「繞道。」

家人應承,低叱一聲,便要將車掉轉方向。

「慢著!」這時,一聲大喝突然響起,家人還未回神,面前已被三五名王府僕從攔住。

蔡纓心中一驚。

只聽一陣腳步聲疾疾而來,車後的帘子忽然被撩起。

王鎮站在面前,滿面酒醉的醺紅,兩隻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,笑意猥褻。

「果然是……」他打了個酒嗝,緩緩道:「是女君。」

蔡纓看著他,抱琴的手指上,骨節握得發白。

胸中深深吸氣,片刻,她一禮:「太子。」

王鎮笑意愈深,目光在她姣好的容顏上流連,緩緩往下,落在她的琴上。

「吾聞女君去向祁子學琴,原來是真的。」他扶著車板穩住身體,雙眼不離蔡纓。

蔡纓眼也不抬:「正是。」

「女君甚不給情面呢。」王鎮笑起來,酒氣充滿車廂:「我三番幾次請女君出來,女君不允,卻願去見那七旬老叟!」

蔡纓從容道:「祁子年邁,走動不易,自當由弟子登門……」

話音未落,車廂卻忽而一震。王鎮重重坐上來,臉上掛著奇異的笑容:「如此,今日正好。太子我想聽琴,勞女君下車來扶一曲!」說著,伸手便來拉扯。

蔡纓驚叫起來,又羞又怒,一邊打開他的手一邊掙扎地向後退去。

王鎮大聲地笑,愈加放肆。

忽然,他臂上一緊,衣袖被扯住。王鎮眉毛豎起,向後面望去,一人錦袍玉冠站在身後,卻是二弟王瑾。

王鎮一愣。

「兄長。」王瑾行禮。

腦中倏而清醒了些,王鎮止住動作,片刻,從車上下來。

「做甚?」他整整衣冠,問道。

王瑾仍不抬頭,道:「父王正尋兄長。」

王鎮看著他,神色冷冷。

「知曉了。」他說。少頃,忽然看向車中。竹簾低垂,裡面的人影隱約可見。目光微微留戀,王鎮轉向王瑾,面上一寒,低低道:「勿多舌。」

王瑾低頭不語。

王鎮冷哼一聲,拂袖轉身而去。

圍觀的人被王瑾帶來的府兵驅逐著,紛紛走散。王瑾看著他們,站立片刻,轉向車內的蔡纓。

「女君受驚,瑾深愧。」王瑾朝蔡纓一揖,輕聲道。

車內無人答話。

「走。」未幾,只聽裡面的蔡纓低低道。

御車的家人應下,將鞭子一揚,馬車朝大街的那頭轔轔奔去。

錦城外的西山,綿延百里,乃巴郡一方勝地。濮陽王王欽在山中修建了一處別所,取名翠苑。自他向朝廷稟報染疾之後,就一直以養病之名居住於此。

「他晨早出來,在市中轉了約一個時辰,便回府去了。小人趕著來與王公稟報,留了手下在府外繼續盯著。」

凉閣中,錦簾低垂,一人站在簾外,恭聲稟道。

內室里,王欽俯卧在榻上,沒有說話。旁邊的銅爐里,安神的香氣裊裊,一名醫師手捻銀針,小心地從王欽的背上拔起。

王欽閉著眼睛,滿額汗水,一動不動。

「好了。」片刻,只聽醫師小聲稟道。

王欽睜開雙眼,銳光乍現。

「說下去。」他不緊不慢地說。

簾外的人應聲,繼續道:「昨日,鹽務使下晝才出府,在郡守府中逗留了兩個時辰,不知說了些什麼,用過晚膳,方才出來。」

王欽神色無波,閉起眼睛:「他今晨去市中做甚?」

簾外道:「只到處走了走,買些香料。」

「香料?」王欽一訝,睜開眼:「買了什麼?」

那人道:「販香料的老叟說,是些辛夷杜衡之屬,每種十斤,明日送去,說是要調香的。」

王欽頷首,片刻,忽然低笑起來,越笑越大聲。

「紈絝小兒。」笑罷,他緩緩坐起,披上單衣:「與謝芸一樣做派。」

「父王說的可是謝臻?」一個聲音傳來,是王太子王鎮。

王欽不語,在榻上坐正,向旁邊侍立的婢女抬了抬手。

婢女受意,將錦簾收起。

榻前,王鎮恭立,向王欽一揖:「父王。」

王欽看著他,目光掠過醺意仍存的臉,沒有答話。

「聽說,你昨夜未歸?」他摒退閑人,端起旁邊几上的茶盞,緩緩喝一口。

王鎮心一提,面上卻笑:「白傑幾人昨夜約兒過府,一不小心,喝多了,昨夜便宿在了他處。」

白傑是巴郡南部土人族長的兒子,為圖長遠,平日王鎮多與這些人來往相與,王欽並不多言。

現下他所說的與從人來報相符,王欣看看他,「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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