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二 第三十八章 相送

天還未明,顧昀在沉睡中醒來。

睡意仍濃,他動了動,欲伸展腰身,卻忽然覺得身側沉沉的。正在這時,耳畔傳來一聲嘟噥,似帶著不滿,低低的,不甚清晰。

顧昀低頭看去,馥之枕在他的臂間,微蜷著頭。

她的氣息平緩,淺淺地拂在顧昀赤|裸的胸膛上。淡光下,臉隱沒在陰影中,卻可知那睡顏極其安詳。

昨日的歡情在腦海中浮起,顧昀忽然不再動作,將眼睛看著她,一瞬不移。

晚間的涼意從羅帳外緩緩沁入,混著枕中椒子淡淡的香氣,卻似藏著不盡的溫軟,撩人心脾,胸中的心跳也隱隱撞起。

顧昀深吸一口氣,手臂稍稍收攏,將頭緩緩靠向馥之。她的頭髮散在席上,幽香傳來,漾在鼻間。顧昀的唇角深深彎起,伸手將薄被拉了拉,蓋上她裸|露的肩頭。

門外忽然傳來輕輕的叩響。

「公子,」家人小聲地稟道:「雞鳴已至。」

顧昀低低應了聲,外面復又安靜。

懷中的人動了動,馥之轉過身,片刻,抬起頭來。

目光相遇,顧昀笑笑,將環在她腰間的手鬆開。

馥之怔住,睡意漸消。夜色雖暗,卻可感受到他呼吸間的熱力,相視之下,只覺血液陣陣湧起。

「可還覺不適?」顧昀低聲問。

昨夜的纏綿記憶猶新,身體的深處仍保留著酸痛。

馥之含糊地應了聲。

顧昀不語,側過身來,將手重新環過馥之的身體。手掌在她溫暖的肌膚間游弋,緩緩撫過上面的起伏;頭俯在她的頰邊,摩挲著,留下細密的吻。

馥之喘著氣,心中又是羞澀又是甜蜜,手無力地攀在他的後背上,眼睛緩緩閉上。

「勿離開可好?」情迷中,顧昀的聲音忽而隔著胸腔傳來。

馥之怔了怔,正欲開口,卻聽門上又被叩響。

「公子,可須點燈?」家人的聲音再度道。

二人停住,氣息仍紊亂起伏。

「嗯。」顧昀抬起頭來,應了聲。

未幾,門被打開。窸窣的腳步聲傳來,羅帳外,燈燭復又亮起,過了會,門被輕輕關上,寂靜一片。

光照映在二人臉上,皆染著紅潮。

「該夙興見舅姑呢。」顧昀低聲道。

「嗯。」馥之看著他細長的雙目,彎彎唇角,應聲道。

側室中,一方畫屏已經架好,後面的大桶里,湯水溫熱,散發著蘭草的幽香。一名侍婢走過來,替馥之脫下寖衣,掛到畫屏上。

馥之扶著桶沿,試試水溫,抬腿緩緩跨入。她正要坐下,忽然瞥見那侍婢站在一旁,似將目光盯著她的身體。馥之怔了怔,低頭看去,只見肌膚間,入目儘是嫣紅的痕迹。

面上忽而一熱,馥之蹲下身去,任溫水將身體浸沒。

水漾在脖頸間,溫柔無比,似將昨夜留下的酸痛緩去。馥之輕輕吸口氣,將頭靠在桶沿。

一雙手拿著巾帕伸過來,將馥之的頭髮裹起。

馥之轉頭,卻是那侍婢。昏黃的光照中,只見她長眉如描,膚若凝脂。

「夫人可覺湯水過熱?」她低低開口道,聲音溫婉。

「正好。」馥之答道,看著她,笑了笑:「你叫什麼?」

侍婢微微抬眸看她,倏而垂下,答道:「婢子綠蕪。」

馥之微微一怔。

「如此。」她頷首,轉過頭去。

沐浴過後,馥之換上宵衣,纚笄飾髻,步出側室。外面,天邊已經露出白光。顧昀正立在廊下,見她來,面上露出笑意,不說話,只伸出手來。

馥之雙頰微醺,莞爾一笑,走上前去,由他牽著走向前堂。

顧府的堂上已是燈火通明,顧銑和賈氏端坐上首。顧昀引馥之上堂,正要行禮,卻發現大長公主也來了,坐在一旁。

目光相遇,顧昀微怔。

「新婦見舅姑,大長公主亦當受禮。」顧銑微笑,不緊不慢地說。

顧昀應諾,向大長公主端正一禮。

大長公主看著他,唇邊一如既往地掛著淡笑,神色無波。

這時,贊者請馥之上前見舅姑。馥之上前,步態端莊,向顧銑奠棗栗,又向賈氏奠脩肉。

二人皆含笑,答拜受下。

「新婦入我顧門,當勤加操持,以佐夫君。」顧銑道。

「馥之謹遵舅氏之言。」馥之再拜答道。

畢了,馥之又從贊者手中接過脩肉,走向大長公主面前,將脩肉奉上。

大長公主看著她,笑意不改。少頃,她將盛脩肉的小籩緩緩舉起,以示受下,還禮後,交與從人。

贊者宣布禮畢。

堂上眾人互拜致禮,顧銑笑意盈盈,見天已放明,教各人在席上落座,又命家人將早膳呈來。

馥之隨著顧昀入席,忽然發現席間有一個面生的青年,與顧昀差不多的身形,似乎年輕一些,方正的臉,看過來時,目光炯炯。

「此乃家中堂弟,名峻,字伯成。」顧昀似覺察到馥之的疑惑,向她介紹道。

馥之瞭然。她早聽說顧銑有一獨子,卻從未見過,原來是他。

「叔叔。」馥之向顧峻一禮。

顧昀在座上還禮,道:「峻拜見堂嫂。」

「馥之知禮識體,甫辰得了佳婦。」顧銑撫須看著下首,向大長公主笑道。

「還當贊大司馬慧眼。」大長公主看看他,亦笑,聲音溫和。

晚上,姚虔府中眾人忙裡忙外,為明日的啟程最後清點行李。

姚虔無旁事可做,只教家人把一些珍藏的書冊拿來,披衣坐到案前,在燈下親自清點。

看到一半時,一個不速之客忽然來訪,卻是大長公主。

燈火明明,姚虔摒退家人,看著大長公主解開頭上的羃離,心中雖訝異,面上卻無波無瀾。

「此來何事?」姚虔仍坐在案前,問道。

「自然是與少敬送行。」大長公主從容含笑,將羃離放在一旁,看著他:「若我今日不來,只怕再也見不到了。」

姚虔回視她,目光微微凝住。

大長公主唇帶笑意,將帶來的一隻小小香奩打開,取出一枚香丸來。

「我記得少敬當年說過獨愛新調未窖的合香。」只聽她說:「我前兩日正好調得一丸,可欲一試?」

姚虔看著她,燈火中,她杏目修眉,頰染笑影,恍若當年。

眉間稍稍緩下,姚虔看向旁邊,將一隻銅香爐拿起,置於案上。

大長公主淺笑低眉,將香爐開啟,輕挽衣袂,用香箸夾入木炭香丸,再用火點起。室中無聲無息,只見皓腕在光影間經過,抬手間儘是優雅。

香氣在爐中漸漸升起,芬芳的氣息蕩漾在室中,如蕙如蘭,聞之怡悅。

姚虔緩緩呼吸,只覺肺腑間儘是清香,精神煥然。

「少敬可知安陽公主?」過了一會,只聽大長公主開口道。

姚虔一訝:「不知。」

長公主微笑:「她是我的姑母,此香所用香方就是她制的。」

她用香箸將爐中炭火稍稍撥勻,緩緩道:「她是我祖父武皇帝最疼愛的女兒,貌美無雙,自幼便是萬眾仰慕的人,及笄後,武皇帝將她嫁給了文昌侯韋蘩。」說著,長公主看向姚虔:「少敬可聽說過韋蘩?」

姚虔看著她,沒有言語。

韋蘩他當然知道,是武皇帝時的權臣韋毅之子。韋毅在文皇帝時便是丞相,到武皇帝即位時,韋毅已一手把持外朝,在朝廷中聲勢頗重。武皇帝日感其迫,登極七年之後,以一場政變將韋毅了結,韋氏族中兩百餘人亦獲罪,男子全數處死,文昌侯韋蘩亦在其中。

「韋氏大難,安陽公主雖以帝女之身得免,卻連膝下幼子也護不得。」大長公主繼續道:「遭此變故之後,她失了神志,武皇帝便將承光苑最好的玉清觀賜予她,聊度餘生。」

她的言語輕緩,話說出來,卻似大石般,沉沉壓上心頭。

姚虔抬起眼睛,注視著她:「你要說甚?」

「無甚。少敬,公主雖貴,卻終是婦人,須與夫家榮辱共進。」大長公主嘆口氣,笑了笑,道:「安陽公主仙去時,我才十二歲。母后帶我去操持喪事,那時我看她挺挺躺在席上,心中便想,我必不像她一般任人擺布呢。」

清晨,朝陽初升,綠柳拂風。

「憶昔少年之時,少敬與我曾相約遍游天下名山,如今轉眼已是這般年紀,竟未如願。」京城十里之外的驛亭上,顧銑手把酒盞,頗有感觸地對姚虔嘆道。

姚虔唇邊含笑,沒有言語。

他向北面望去,天幕中,京城的雙闕和高台飛檐仍佇立在遠處,清晰可見。

「……少敬,我記得你曾說過,人生一世,入土之後,也不過枯骨一具。」昨夜,大長公主的話猶在耳邊:「正如此言,我等死後,終是枯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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