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二 第三十三章 濮陽

「啪」地一聲。

一冊奏章被用力擲到地上,把旁邊侍立的宮人嚇了一跳。

顧昀抬頭,案前,皇帝面色鐵青,恨恨道:「老匹夫!」

「陛下息怒。」一旁的徐成忙道,從宮人的手中取過一盞茶來,放在皇帝案上。

顧昀將那簡冊拾起,看了看,卻是襄陽王奏來的。

「你看看他寫了些什麼!」皇帝指著那簡冊怒道:「要朕將天下等同而視!」說著,他仍不解氣,又拿起案上的另外幾份,狠狠地往地上一摔:「還有這幾個!一唱一和,串通一氣,全拿朕當三歲小兒!」

顧昀心中明了。

襄陽王是昭帝的異母兄弟,在朝中也是老一輩的宗長。襄陽有幾處鹽礦,產量頗豐,襄陽王此舉,無異是拿朝廷改革巴郡鹽政做文章,以濟私分肥。

「濮陽王大方,只怕朝中受他恩惠的人不少,心存妒忌者亦在所難免。」顧昀將奏章放回皇帝案上,緩緩道。

皇帝冷哼一聲:「大方?巴郡鹽利多落入了他庫中,自然大方。」他說著,站起身來,伸展伸展腰肢,片刻,踱至殿前。

「甫辰。」

顧昀抬頭:「臣在。」

「只須一戰。」他望著外面的景色,緩緩道:「我只須一戰,必將巴郡收入彀中。」

顧昀看著他的背影,目光漸漸凝住。

馥之正在室中照看姚虔,忽聞家人來報,說謝昉前來探望。她忙出去迎接,到了宅前,只見謝昉已經下車,旁邊立著謝臻。

姚虔的病情眾人皆已知曉,行過禮,各自面上皆有憂色。

「少敬現下如何?」謝昉問。

「叔父已醒來,剛用過粥食。」馥之道。

謝昉頷首。

馥之稍稍抬眼,謝臻在一旁看著她,神色微沉。

寒暄兩句,眾人不再多言,馥之引謝昉父子隨自己走入宅內。

寢室中,姚虔正靠在軟褥上閉目養神,聽得聲音,睜開眼睛。

「伯明來京中不易,如何總往我這處來?」姚虔精神不錯,向謝昉微笑道。

謝昉見他這般神色,亦是欣喜,在榻旁坐下,莞爾道:「少敬府中茶甚香,我每來此飲過,總覺難忘。」

姚虔知他素來嗜茶,笑起來:「這有何難,分些與伯明便是。」說完,吩咐馥之去取茶來。

馥之答應,告禮下去。

姚虔平日里不飲茶,用具都收在了堂下的側室里。侍婢欲代她去取,馥之搖頭:「不必。」說著,徑自走向堂下。

室中放著好些東西,馥之找到放置茶罐的木架,仔細查看。她找了找,發現新制的春茶都放在了高處。心裡雖抱怨戚氏亂擺東西,她也只好踮起腳去取。

剛夠到茶罐,忽然,一隻手伸去,將茶罐穩穩取下。

馥之訝然,回頭,謝臻站在身後。

謝臻看著她,不說話,將茶罐遞來。

馥之接過,笑笑,看著他:「你怎來此?」

謝臻瞥瞥馥之,沒有回答,卻淡淡道:「怎不喚僕婢?」

「阿姆不在宅中,我恐他人不識好茶。」馥之答道,將陶罐打開,嗅了嗅,正是自己要找的。

謝臻不出聲。

馥之抬頭,卻見他靜靜地看著自己,目光深黝。兩人的距離甚近,謝臻的臉就在上方,幾乎能感覺到對面的呼吸。

那日在玄武池畔的尷尬倏而浮上心頭,卻帶著些異樣,在胸中引得一陣撲撲的跳動。馥之忽然覺得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,轉過頭去。

「上回聞得伯父提起春茶,幾日正好得了些,不知……」話未說完,忽然,她的雙肩被用力扳住,正對著謝臻。

馥之睜大眼睛。

謝臻卻沒有看她,低頭,將她腰間的螭紋佩輕輕拿起,目光落在上面。

「他給你的?」謝臻低低問。

熱氣陣陣竄到面上,馥之卻怎麼也抬不起眼睛,少頃,點了點頭。

「虔叔應允了?」他又問。

馥之心中又羞又窘。

謝臻沒有說話,好一會,鬆開手,玉佩輕輕落回裳上。他深吸口氣,看著馥之,忽然,唇邊掛起一抹自嘲的苦笑。

「馥之,我總想如何會變成這般,你我自幼結下的交情,竟還比不得相識數月的人?」他開口道,聲音低沉而緩和。

一番話語突如其來,馥之猛然抬眼。

謝臻注視著馥之的雙目,眸若深墨:「我一心說服父母提親,以周全禮數,可是太笨?」

馥之定定地看著他,心跳如擂鼓般撞擊。

「我……」她張張嘴,卻覺得實在說不出什麼,亦不知從何說去。腦中一片混沌,只回蕩著他方才的話語。

謝臻目光愈加深沉,嘴唇動了動,似有話語,卻終未再開口。

片刻,他忽然移開視線,一聲不吭地轉身朝外面走去,留下馥之怔怔地立在室中。

馥之拿著茶回到姚虔寢室的時候,見裡面笑語緩緩,卻只有姚虔和謝昉二人。

「如何取了這麼久?」見她回來,姚虔停下話,向她問道。

「嗯……總尋不見。」馥之遮掩地輕聲答道。

姚虔頷首,又想起一事:「元德向我借一卷簡冊,我想起在書房,讓他去尋你。方才他來告辭,我卻忘了問他可曾找到。」

馥之一訝。

「息子愛書成嗜,未找到怎肯離開。」謝昉笑道:「少敬勿慮。」

姚虔亦笑,道:「元德文才俊逸,我還欲聽他說說些玄理,可惜今日不得久坐。」

謝昉撫須而笑,道:「年輕人自有交際,吾等已是老叟,但隨他去。」

兩人說了幾句,姚虔轉向馥之,讓她把茶拿給謝昉。

馥之應聲,將茶捧到謝昉面前,眼睛望望他,卻忽而轉開,低頭一禮。

謝昉看看馥之,接過茶罐。他將罐口開啟,嗅了嗅,眉間一悅,向姚虔笑道:「果然是上佳好茶,卻要欠少敬人情。」

姚虔搖頭:「區區小物,伯明但取去。」

謝昉看著他,片刻,低嘆一聲,神色稍黯:「少敬這般身體,果真要往太行山?」

姚虔微笑:「出了京畿便可經由水路而往,並無多少顛簸。我本慣於旅途,伯明安心便是。」

謝昉看著姚虔,沉吟片刻,緩緩頷首:「如此。」

馥之在一旁聽著,心微微沉下。

姚虔說俗世羈絆,不想再留在京中,上月末,親自修書給白石散人。

馥之自然反對。姚虔這般狀況,怎耐得長途奔波?她曾苦苦相勸,卻是無果,又不敢與他爭執。她本以為白石散人定出言阻止,不料就在昨天,白石散人回書來到,說過幾日將來親自來京中接姚虔。

她深吸口氣,望向窗外,只覺天光灰濛濛的,心事也是一層疊一層。

早晨時,她給顧昀送去信,將此事告訴他。如今已近日中,卻不知他得信未曾?

黃昏時,家人手捧食器走入堂上,魚貫地將膳食放在案上。

謝昉端坐上首,看看下首的謝臻,揮揮手,讓左右家人下去。

「吾聞近日來,今上已頒定巴郡鹽律。」謝昉道。

「正是。」謝臻答道。

謝昉饒有興緻:「朝中議論如何?」

謝臻道:「褒貶不一。」

謝昉聞言,笑了笑。

「朝中勢力紛雜,各有打算,今上欲有為,其道艱難矣。」他緩緩道,說著,看看謝臻:「潁川今日送信來,你母親近日身體不好,為父覲見今上之後,也該返家了。」

謝臻眉頭微微凝起。

皇帝後日在宮中宴名士,謝昉也在其中。此事雖名為風雅,在有心人眼裡,卻是拉攏人心之舉,與巴郡那邊脫不了干係。

他向謝昉道:「不知母親何處不適?」

「舊疾罷了,」謝昉苦笑,淡淡道:「爾不必掛懷。」

謝臻欠身應下。

謝昉莞爾,看向面前,舉箸落向面前的一小盤魚肉。

「今日,我與你虔叔提起親事。」過了會,只聽他開口道。

謝臻執箸的手停住,抬起頭。

謝昉剔著魚骨,緩緩道:「你虔叔無所回應,馥之似已有人家。」他看了看謝臻:「我與他的交情,本比不得你陵叔。但馥之既由他收養,婚姻之事亦由他做主,我兒當知曉。」

謝臻看著他,片刻,微微頷首:「兒知曉。」

謝昉面上笑意淡淡,停了停,道:「你如今年歲,也早該成婚,家中催促也不止一回。我昨日聞得今上正為長公主覓駙馬,我兒既意在朝中,想來此事是個時機。」

謝臻注目向父親,沒有言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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