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二 第二十九章 玄武池

過了不久,一陣窸窣的腳步聲在外面響起,家人稟報客人已至。

姚虔應了聲。

帷帳外面,室外的光照淡淡透來。珠玉輕響,一個素淡的身影踏著地上的朦朧光照,款款行來。

「你到底還是來了。」姚虔靠在軟褥上,低緩地說。

大長公主在幾步外停住,解下頭上的羃離,看著他,唇含微笑:「少敬。」

草葉不斷地絆向絲履上,細密的汗氣蒸蒸地從頸間和發間滲出。姚嫣腳步匆匆,沿著剛才的小徑向樹林中疾步走去。

路上遇到三兩閒遊的士人,見到她的樣子,投來詫異的目光。

姚嫣誰也不理會,只將眼睛望著前方。兩旁的樹叢花木不斷向後退去,不久,方才的岔口便出現在了面前。

她辨了辨方向,未幾,朝著謝臻離去的道路走去。

小徑不斷在腳下延伸,行了一段,一個小小的亭子出現在面前,卻不見人影。姚嫣停住步子,朝前面望去,只見小徑曲曲向上,卻是通向山間了。

難道離開了?

姚嫣心想著,望望寂靜一片的山林,又望向玄武池,歡笑的人語聲隱隱傳來。她覺得謝臻素來交際甚廣,在此處遊覽一番,許又去了池畔也未可知。

心中思考既定,姚嫣往回走,到了岔口,走向另一邊。

玄武池本是天生的水澤,池畔形狀蜿蜒,偏僻處,古樹攀藤,奇石嶙峋,又是一番景緻。

御史大夫郭淮與兩三名士人從池畔的臨波亭上踱下來,望著碧葉擁翠的池面,心曠神怡。他看向旁邊,謝臻站在一旁,亦將雙眼望著玄武池,天光下,只見眉目如墨描,肌膚似玉琢,果然明珠般動人。

心中不禁讚歎。

郭淮雖與朝中的年輕人交往不多,卻素知謝臻名聲。今日他與好友來此遊覽,本是僻靜之處,不想竟在路上遇得謝臻。眾人興緻正好,當即邀他同游,謝臻未拒,與他們一道上了臨波亭。

謝臻清談,在京中頗受讚譽,不過此番同席,他卻未說多少話語。眾人閑聊時,他答上一兩句問話,其餘時候,只端坐一旁賞景。謝臻此番表現,郭淮不以為忤,反對此人刮目相看。席間皆是年長之人,與郭淮一樣不擅言辭,謝臻不搶風頭,恰是識禮之舉。

「謝議郎亦好山水之趣耶?」走到亭下,郭淮微笑地向謝臻問道。

謝臻回過頭來,答道:「正是。」

郭淮撫須頷首,緩緩道:「老夫亦好,常與三五友人登山舟游,其樂至哉。」

謝臻淡笑,禮道:「公台康健。」

眾人邊說邊行,往前走一段,只見兩旁景色忽而變換。池水就在幾丈之外,綠草生蘭,古樹灑蔭,形態各異的山石與綠竹相間,映著池中茂密的菡萏,幽雅如畫。

郭淮望著那邊,嘆道:「來到此處,老夫便想起濯歌之會。今年忙碌,竟未觀得。」

旁邊一士人聞得此言,笑起來:「卻是正巧。公台有所不知,這濯歌之會,當初還是由一名伎在此處清歌而興起。」

「哦?」其餘人等都詫異地看他。

「名伎?」一人恍然悟到:「你說的可是雍……」

話未說完,前方忽然傳來細碎而急促的腳步聲。眾人望去,未幾,卻見一女子提裾急急走來。

照面下,女子見到謝臻,忽然收住腳步。

謝臻看著她,亦是怔住。

女子神色未定,面上卻滿是暈紅。與眾人行下一禮之後,她望向謝臻,輕聲道:「公子可否借一步說話。」

眾人訝然看向謝臻。

郭淮看看那女子,又看看謝臻,片刻,唇邊浮起笑意。

「我等先行一步。」他對謝臻道。

謝臻看著姚嫣,神色淡淡。停頓片刻,他向郭淮一禮:「煩勞諸公。」

郭淮頷首,與眾人往前走開。

四周倏而一片寂靜。

謝臻負手而立,看著姚嫣,一語不發。蟬在樹枝上長鳴,聲音催得響亮。

姚嫣望著他,心高高地吊起,砰砰的撞得激烈。

「嫣說兩句便走。」她輕聲道。

謝臻神色淡淡,仍舊不說話。

姚嫣深吸口氣,少頃,定了定心,開口道:「公子方才所言不差,嫣對馥之姊確有心結,做過何事,嫣亦不欲爭辯。」她的臉上燒灼,眼眶卻湧起陣陣澀意:「嫣心慕公子久矣,今日來尋公子,亦知羞恥難當。只因家中逼迫,嫣不欲入宮闈,想到的,便也只有公子……」

她的聲音漸弱,卻羞窘得再也無法說下去,低頭不敢看面前。

四周似凝結了般,無一絲涼風,只余蟬鳴仍聲聲繞在耳畔。

過了不知多久,只聽一聲輕輕的長嘆:「女君何苦如此?」

姚嫣抬頭。

謝臻注視著她,雙眸如墨。

「女君厚愛,臻感激在懷。」他開口道,聲音低低:「然女君所求,臻無以相與,非不能,實不欲也。」

姚嫣望著他,一動不動。

「臻本無心之人,深愧於女君。」他的嗓音溫文依舊,如輕風過耳,卻不像從前般撩人思緒。落在姚嫣心間,血液似附了冰一般,點點凝起。

好一會,姚嫣艱難地張張口:「那馥之姊呢?公子也是無心?」

謝臻微怔,片刻,唇邊浮起一絲淺笑,卻似含著苦意。

他深深地看了姚嫣一眼,沒有回答,只向她一揖,轉身走去。

姚嫣望著他,忽然,淚水將那身影模糊。她忙舉袖拭去,卻見謝臻衣袂微微揚起,只餘一片遠去的清淺背影。

她深深閉上眼睛,再睜開。蟬鳴悠長,道路上只剩下她一人,方才的一切竟恍如夢境。

怔忡了好一會,她深吸口氣,緩緩抬起頭來。

心中漲得發痛,此刻卻平靜無比。只覺僅存的那點思慕與不甘,也已在謝臻方才三言兩語之下,如風掃落葉般湮滅而去。

微風拂來,周身涼意陣陣。手上似攥著什麼,硌得生疼,她低頭看去,卻是腰上佩的香囊,方才手握得太緊,竟被拽了下來。

姚嫣忽而苦笑。

謝臻於她而言,本就是伸手難及的人,自己卻總心存妄念,如今只手捅破而一敗塗地,可謂咎由自取。今日所為,便放在昨日,也是想都不敢想呢……

痴念於己,何嘗不是累贅?也好,也好!

姚嫣盯著香囊,突然抬手,使勁渾身力氣將香囊朝路旁擲去。

香囊下面綴著玉塊,沉沉地落向樹叢那邊。未幾,忽然聞得「嘶」一聲,似有人痛呼。

姚嫣愣了愣,轉頭望去。

虞陽侯王瓚,手中捧著一束新折的菡萏,從池邊林立的怪石中行將出來。

「少敬可知我先夫何以早逝?」室中,大長公主坐在案前,手托茶盞,開口道。

姚虔靠在軟褥上,靜靜地看著她。

大長公主往茶湯上緩緩吹一口氣:「我皇兄害死的。」

姚虔一怔。

顧氏乃開國之臣,根基久遠。大長公主的先夫顧遷,是顧氏長子,顧銑的兄長。

顧遷善騎好射,熟讀兵策。當年正值北方胡患,而朝中將才缺乏,顧遷脫穎而出,受命為大將軍,率六萬精騎北擊鮮卑,立下不世之功。十幾年前,顧遷聲名正盛,卻在一次騎馬出獵之時摔斷脖子,當場斃命。

此事一出,天下扼腕。人們每每提起,總道天妒英賢。

大長公主看向姚虔,微微一笑:「少敬,他們以為做得滴水不漏,可我就是知道。他想給兒子留下個易掌的朝廷,不想,顧遷身後還有顧銑。」

姚虔目光凝起。

室中光照氤氳,大長公主的目光卻明亮:「你可知他多心虛?我去同他說要改嫁,他想也不想便應下了,宗正反對也不理睬。」

姚虔看著大長公主,她的面容精緻依舊,與二十年前幾乎無所分別,卻又似帶上了些陌生的東西。

未幾,他長長地吸口氣,淡淡道:「你要我做什麼?」

大長公主抬起雙眸,直直地望著他:「我兒要娶長公主。」

姚虔心中早已知曉大概,聞得此言,淺淺一笑:「你莫非尋錯了人?此事與貴公子去說豈不更好?」

「少敬以為他不知道么?」大長公主亦笑了笑,聲音低緩:「他什麼都知道。少敬亦知曉孟賢其人,他不喜朝中糾葛,便將甫辰也教得如他一般。然身在其中,豈得隨性?少敬且看,無論他或甫辰,在那般位置,誰可超脫。」

說著,她向姚虔斂容平視,字字清晰:「女君若嫁入顧府,風揚浪起,亦不可置身事外,少敬可願意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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