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二 第二十八章 扁舟

王瓚找到雍南侯府的扁舟之時,未見到父親王壽,卻遇到兄長王恭一家人。

「兄長。」照面下,王瓚走過去,向他一禮。

王恭看了看王瓚,臉色肅起,想像平時一樣拿他的衣著來教訓幾句,見他今日一身素凈,卻又覺得說不出什麼來。他的目光在王瓚身上打量一圈,片刻,淡淡地應了聲:「嗯。」

王瓚卻似無所覺,又向沈氏一揖:「長嫂。」

「叔叔。」沈氏坐在舟上略一欠身,看著他,唇角抿得彎彎,紈扇輕搖。

「兄長游池,弟告退。」接著,王瓚卻又對王恭道,說罷,再禮。轉身便要離開。

「站住!」王恭低喝道。

王瓚止步回頭。

王恭走上岸來,臉色沉沉。

「我可曾應許?」王恭瞪著他,斥道:「父親不在,目中便無兄長,簡直罔顧孝悌!」

王瓚卻面色無改,從容一禮:「如此,弟今日遵父親之名來此游池,不知兄長將弟置於何舟?」

王恭微愣,回頭看去,卻見池中三隻扁舟,都已被自己一家人佔滿了。

「叔叔說的是。」這時,舟上的沈氏笑了笑,慢慢地說:「府中每月花銷甚巨,再不似當年可隨手千金易駿馬,連多置一扁舟,亦須細細打算。」

王瓚瞥她一眼。片刻,他將唇角彎了彎,卻不答話,揖了揖,轉身走開了。

「阿母,」扁舟上,王恭的大女兒拉拉沈氏的衣角,好奇地問:「二叔為何不與我等一道乘舟?」

「二叔?」沈氏冷笑:「賤伎之子,也配你稱二叔?」

王恭正回到舟上,聞言,沒好氣地瞪她一眼:「你少說兩句!」

沈氏「哼」了聲,輕蔑地轉過頭去。

馥之照著顧昀信上說的路,走進玄武池邊的樹林里,彎過幾條小徑,果然見山丘腳下的樹蔭中有一個小小的亭子。

心中一喜,她不由地加快腳步。

一個挺拔的身影立在檐下,似正遙望遠方,聽到動靜,回過頭來。

目光相觸,他神色柔和。

「可久候了?」馥之走到亭中,雙頰含笑,輕聲問道。

顧昀看著她,笑而搖頭。

馥之看看四周,只見樹木三面環繞,唯一面地勢低開,一眼望去,可遠遠見到玄武池的碧葉水色。

心中不禁讚歎此處絕好。

「你常來此?」馥之轉向顧昀,問道。

顧昀笑了笑:「並不常來。」這時,他似想起什麼,伸手探向懷中,未幾,掏出一個小小的絹布包來。

馥之訝然看他。

顧昀將絹布打開。

馥之視去,只見原來是一塊精巧的螭紋佩。

顧昀看向馥之,稍稍走近,低下頭,將佩上的絛繩細細結在她的腰帶上面。

馥之盯著他的動作,怔了一會,忽然紅了臉。

「……何以結恩情?美玉綴羅纓。」她想起每當新婦出嫁,人們便總要唱起的讚歌,耳根倏而愈加燒灼。

「你十五那日生辰,我本該贈禮,卻一時想不到好的。」只聽顧昀聲音低緩:「直至昨日翻出此物,才覺合意。」

馥之頷首,低頭看著那螭紋佩,只見周身瑩潤,形制精細小巧。

「這是何物?」她小聲問。

「此乃我周歲時父親所贈之物,一直佩到及冠。」顧昀一邊將絛繩打結,一邊答道。片刻,玉佩結好,他正要細看,卻發覺馥之也動手,將她腰上的白玉墜拆下來。

她瞅瞅顧昀,雙頰緋紅,將白玉墜也系向他的腰上。

「此物亦是我周歲時父母所贈,佩到氐盧那夜現……下,再給你。」馥之道,話語雖慢,心裡撞得「砰砰」作響。

顧昀卻沒有作聲。

馥之抬頭,只見他噙笑地注視著自己,目光深切而熱烈,麥色的臉上,竟似浮動著暈紅。

忽然,「嘎吱」一聲,不遠處傳來樹枝折斷的聲音。

二人轉頭看去,忽而一驚。

謝臻正站在離亭子幾步開外的地方,一身行色,靜靜地看著二人。

馥之睜大眼睛,不由地稍稍站開。

謝臻沒有說話,仍然站在那裡。他看著馥之,目光落在她的裳上,片刻,又轉向顧昀的腰間。

馥之原以為此處僻靜,鮮有人來,豈知好巧不巧,正遇上謝臻。她看看顧昀,又看看他,窘迫地笑了笑:「元德。」

謝臻看著她,表情不辨。片刻,他深深地吸了口氣,卻忽然轉身離開。

馥之愣住:「元德……」

話音還在嘴邊,謝臻卻已走遠,未幾,素淺的背影便消失在了扶疏的樹叢之後。

手上忽然被握了握。

馥之抬頭。

顧昀看著她:「去山上走走吧。」

馥之又有些怔忡,看看他,又看看謝臻離去的方向,片刻,微微頷首。

顧昀一笑,牽著她的手出了亭子,朝山上走去。

見到便見到了。馥之心裡的聲音開解道,反正終有一日須告訴他的。

想著,她不由地回頭看了看,只見來路上的樹木蔥綠而寂寥,落在眼裡,卻覺得有些心虛,似乎隱隱地浮著一塊,總落不下去……

玄武池邊的樹蔭下,鄭氏正與吳氏母女坐在茵席上,看著池中的花景,聊天逗趣。

鄭氏同吳氏聊了一會,往身旁看了看,發覺姚嫣並不出聲,似乎在聽李氏姊妹說話,眼睛卻定定地望著一邊,不知在想什麼。

「可仍覺不適?」鄭氏問她。

過了會,姚嫣才回過頭來。她看著鄭氏,神色卻有些恍然:「嗯?」

鄭氏覺得她面色有異,眉頭微微皺起:「怎麼了?」

姚嫣搖搖頭,卻不說話,將頭轉過去。

鄭氏心中疑惑。

方才竇氏登舟之時,姚嫣不知去了何處。過了約摸半刻,她回來了,卻神色黯淡,如同失了魂一般。鄭氏當即詢問,姚嫣卻只說腹中不適,之後,閉口不語。母女二人近來有隙,又正當大庭廣眾,鄭氏不便多問,只將她帶在身邊看緊,有話返家再說。

鄭氏看女兒愛答不理的樣子,心中嘆口氣,不再管她,轉頭再與吳氏說話。

姚嫣望著菡萏盛開的玄武池,腦中仍想著方才謝臻的樣子,猶自發怔。

謝臻說的每一個字都深深地烙在心裡,把她扎得疼痛難忍。

她不知自己是如何回來坐在這裡的,只覺沮喪至極,渾渾噩噩,想逃開,卻無處可去。

「……謝郎風采絕世,人中翹楚,得伴其身旁,亦光采無限,教天下艷羨,此乃女子之殊榮,可對?」

「……縱是你馥之姊將來嫁了謝郎,見到皇后,亦須稽首大禮不是?」

謝臻注視著她:「馥之乃女君堂姊,堪比血親,卻不知女君以馥之為何?」

……

陽光下,熏風徐徐,她的手卻涼得似握冰一般。

姚嫣的唇邊忽而浮起苦笑。她總覺得自己是聰明的,可那點心思,在她還未看清的時候,母親卻早已摸得透徹,謝臻也一窺即破。

「……那珠釵?」姚嫣身旁,李瓊正與李珠說話:「我那日見了,也覺得甚好。」

李珠頷首,嘆道:「可張嬰同我說,那珠釵戴起來挑人,只怕難襯。」

李瓊不以為然:「張嬰最愛些玄虛之詞。照我看,便是挑人又何妨,先買下便是。」

李珠頷首:「我也這般想,如今不買,將來再遇不到也未可知……」

姚嫣忽然站起身來。

「我去去就回。」她向滿面詫異的鄭氏和眾人一禮,快步離開了席間。

姚氏的西府中,姚虔如往日一般,背靠軟褥,坐在卧榻上翻著書簡。

「主公。」一名家人走進來,向他一禮,稟道:「有客來訪。」

姚虔頭也不抬,攏攏身上披著的薄氅,淡淡問道:「何人?」

家人有些猶豫,看看姚虔,道:「是個婦人,未報名氏。」說著,遞上一樣物事:「她說主公見了此物便知曉。」

姚虔看去,怔了怔。

那是一隻妝盒,掌心大小,雕作梅花的形狀。

片刻,姚虔將妝盒緩緩接過手裡,目光落在上面。只見檀木上的包漆已剝落少許,卻仍精緻光亮。

心中湧出些舊事,少頃,他嘆口氣,對家人道:「請她進來便是。」

家人應下,退了出去。

上一章目錄+書簽下一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