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二 第二十五章 拷問

蟬鳴的腔調拖著長長,隨微風陣陣傳到殿上。

宮侍將一隻盛冰金盤小心捧到太后面前,太后看了看,對大長公主道:「老婦近來胃口甚淡,只愛這蜜餞。」說著,伸手從剔透的冰塊中拈起一隻梅子,點一點蜂蜜,笑笑:「正好宮中尚有淮南貢梅,陛下昨日命分給披香殿三斗,其餘的都送來樂安宮。」

大長公主微笑。

前日從承光苑回來,宮中便傳出消息,披香殿竇夫人得孕了。

皇帝子嗣單薄,得知此事後即往披香殿探望,賜宮人保姆及一應物什。

新安侯府中上下亦是大喜。自先太子妃病逝,皇帝漸疏,竇氏已是心急。延壽宮筵,竇寬特地帶上了女兒一道拜見,皇帝仍一貫的淡淡之態。正當此失意,竇夫人得孕之事無異雪中送炭。

大長公主亦從盤中拮起一枚,似無所在意:「溽熱之際,食梅卻是正好。」

太后知曉她剛從披香殿過來,並不言語,只舉袖將梅子送入口中。

「公主昨日不是說口乾?也食些梅子才好。」下首處,王宓的乳母向一直未開口王宓輕聲勸道。

太后視去,只見乳母手裡捧著冰盤,王宓卻別過臉去,不肯動手。

「阿宓怎麼了?」太后緩緩問道。

乳母向太后一禮,面容擔憂地稟道:「公主這兩日進食甚少。」

「哦?」太后看王宓神態,亦覺有些萎靡,微微皺眉:「可召了醫官?」

「兒只是不耐暑熱,並無病症。」王宓不滿地瞥乳母一眼,向太后輕聲道。

太后看著她,略一思索,俄而,卻將目光掃向大長公主。

「梅子解暑生津,阿宓正當多食才是。」只見大長公主對王宓含笑道,聲音柔軟。

「謝卿。」承光苑翠微宮中,皇帝端坐上首,將雙眼打量面前的謝臻。

「臣在。」謝臻稽首一禮。

皇帝看著他,片刻,唇帶淺笑:「謝卿請起。」

謝臻再拜而起。

皇帝讓宮侍置席,請謝臻入座。

「朕昨日已閱過謝卿奏議,甚有趣。」片刻,皇帝摒退左右,開門見山地說,聲音緩緩。

謝臻料想此來必是為那奏議,欠身道:「陛下過譽。」

皇帝道:「卿以為,汝南王可削?」

謝臻答道:「可削。」

皇帝的目光在謝臻臉上掠過,唇角彎彎:「朕欲聽聽謝卿親述。」

香爐中,輕煙淡淡升起,無聲地漾在四周,愈顯寂靜。

「敬諾。」謝臻坐直身體,道:「如議中所言。臣以為,汝南王成勢,根由在私鹽,其因有二。」

皇帝不語。

謝臻從容不迫:「據臣所知,巴郡高山大川,土人多貧,常年販鹽至中原易物。先帝時,朝廷禁采私鹽,此計被斷,土人曾多有反抗。汝南王到巴郡之後,勾結土人首領,私開鹽礦,分利與土人,土人於是為之心服,此乃其一;汝南王私招軍馬,供養之資甚巨,其中大多出自此項,此乃其二。若斷巴郡私鹽之利,汝南王必可重削。」

一番話說完,周遭重歸寧靜。

皇帝仍舊看著謝臻,神色淡淡。

「私鹽。」他悠悠道,身體倚在几上,端起一隻白玉茶盞,抿一口茶。片刻,卻道:「謝芸謝仲德可是卿族中之人?」

「正是。」謝臻道:「其乃臣族中伯父,曾任巴郡郡守,前年已離世。」

皇帝淡淡地笑了笑:「朕記得他當年離任時,曾向先帝奏議,也是這番話。先帝依言設鹽務使,聯合周圍州郡嚴查私鹽,卻收效甚微。」

謝臻亦淺笑:「臣所見與伯父恰恰相反。」

「嗯?」皇帝抬眼。

謝臻神色自若,聲音悠揚:「臣以為,陛下若順其道而行,將巴郡鹽利還於土人,其效必事半功倍。」

顧昀踏入翠微宮時,皇帝正站在一角的殿台上,望著庭中,似在深思。

「陛下。」顧昀行禮。

皇帝轉頭看到他,笑了笑。

「昀看謝臻此人如何?」皇帝在旁邊的席上坐下,忽而問道。

顧昀一怔,道:「臣與謝議郎不甚熟悉。」

皇帝莞爾:「此人不錯。雖單薄,假以磨礪,必是大才。」

顧昀看看他,沒有言語。

「你方才同醫官去了珍苑?」少頃,皇帝問他。

「正是。」顧昀道。

「如何?」

顧昀從袖中取出一隻小小的布包,打開,道:「臣請醫官將貢象所餘食料查驗,發現摻有此物。」

皇帝將那布包細看,只見裡面只有一些零碎細小的葉片,殘缺不全,葉背上生著紫紅的斑點。

「這是何物?」皇帝不解。

「紅班葵。」顧昀道:「象食之,見鮮麗招搖之物則發狂。」

皇帝抬頭看他,目光漸聚。

顧昀繼續道:「此物在食料中甚少,輕易不得發覺,卻足以使貢象中毒。」

皇帝沉吟,蹙起眉頭:「可拷問過土人?」

顧昀道:「已拷問過,土人只稱冤枉。」

皇帝盯著那些紅班葵,眸中犀利。

「經桐渠往校場觀賽馬,再經桐渠而返,途中過珍苑……若彼時朕與太后下舟,必遭橫禍。」良久,他看向顧昀,忽而冷笑:「拿捏正好,與上月倒是如出一轍。」

顧昀不語。

「此事勿走漏。」皇帝深吸口氣,低低道。

顧昀頷首:「臣知曉。」

皇帝覺得有些倦意,伸手揉揉額側,靠在榻上,閉起雙眼:「甫辰今日亦勞累,回去吧。」

顧昀行禮,轉身離開。

「甫辰。」他剛走兩步,皇帝忽而出聲。顧昀轉頭,只見皇帝瞅著他:「你怎想到貢象被下毒?」

顧昀愣了愣,片刻,耳邊忽而一熱,笑了笑。

皇帝看著他,目光漸漸玩味。

「去吧。」他唇角揚起,將手一揮,轉過頭去。

章台街的鸞音館,在京城中是一個名氣不小的去處。館中納伎甚眾,歌舞皆優者不在少數,每日門前車水馬龍,來往之人不乏世家豪富。

館主人李環是個四十有餘的男子,身體肥胖,卻天生一張和氣的笑臉,迎來送往,甚合人緣。這日,他與往常一般早起,四周察看,命家人打掃乾淨,督促眾伎妝點妥當,又將一應用物準備齊整,直到下晝方開門迎客。

許是天氣悶熱,幾日來人客不如往常,直到未時過半,才見一人踏入館中。

李環見那人與自己相仿的年紀,一身細葛衣衫,像是貴家的掌事裝扮。他露出笑意,迎上前去一揖:「鸞音官李環,有失遠迎。」

來人忙還禮,聲音和順:「原來是主人,某冒昧。」

禮畢,那人溫文道:「家中主人近日設宴會友,欲請貴館中歌伎助興。」

李環頷首,笑容滿面:「不知貴主人可有指定之人?」

那人點頭,道:「家主人言,年初曾在貴館聽過一次,覺得甚回味,記得名中帶個『嬋』字。」

「名中帶個『嬋』字?」李環訝然,想了想,片刻,了悟道:「可是傅嬋?」

那人訕笑,道:「某隻從主人交代,實不知……」

李環笑道:「定是她了。蔽館眾伎,唯她有個『嬋』字。」說著,卻一臉歉然:「只是傅嬋兩三月前已被贖入了溫侍郎府中,卻請不得。」

那人一臉愕然:「那如何是好?」

李環忙道:「足下莫急。蔽館中還歌伎二十餘,不乏出色之人,足下可另行擇選。」

「另行擇選?」那人皺皺眉頭:「家主人說此伎腔調異於他人,故而喜愛,只怕……」

李環呵呵笑起來:「原來如此。傅嬋乃膠東人士,自異於京中歌伎,蔽館雖無膠東伎,卻還有膠西伎二人,腔調相仿,不若替代?」

那人苦笑:「此事某說不得話,還須問過主人意思。」

李環頷首,深深一揖:「煩勞足下稟過,若貴主人不放心,蔽館可將二伎送至府上為貴主人試歌一曲。」

那人面露笑意,還禮:「多謝館主人,某先別過。」

溫伏走出章台街,一路向前,到一處巷口前,四周看看,行走進去。

巷中,一輛漆車靜靜停著。

溫伏走上前,在車幃前一禮:「公子。」

「打聽明白了?」一個聲音從裡面傳出。

「明白了。」溫伏擦一把汗,低聲道:「膠東人士。」

車中人沉吟,片刻,道:「走吧。」

溫伏應下,坐到馭者的位子上,拿起鞭子一揚,馬車轔轔走起,離開了小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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