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二 第十八章 延壽宮(上)

濃雲帶著淺淺的墨色積在天邊,天空仍飄著微雨。通往承光苑的道路上卻已經行走著許多車駕,從人前呼後擁,似乎絲毫不懼路面上的泥濘。

「女君再這般傾靠,衣裾可就皺了。」車裡,乳母將姚嫣坐姿扳正,不許她倚向一旁。

姚嫣順從地坐正,沒有說話,任乳母拉平深衣上的皺褶。她垂目看去,檀色的衣裾上,織錦如霞。

這衣服是母親鄭氏為她備下的。

秩比六百石以上的臣子,庶族中人屈指可數,士族卻比比皆是。故而此番延壽宮筵,平日與姚嫣熟識的貴人之家,竟無一落下。

姚嫣得知這消息後,心想這宮筵不過又是宜春亭會那樣的場面,穿往日出去交遊的那些衣裙便是。不料,昨夜裡,一向對姚嫣衣飾不加干涉的鄭氏卻忽然將這深衣拿給她,讓她今日穿著。

「那是太后的宮筵,阿嫣須莊重些才是。」鄭氏看著她,目光含笑。

姚嫣看看身上這衣服,起初,她曾擔心深衣嚴肅。待穿起來,發覺它美而不俗,貴而不倨,顏色又恰與她年紀合襯,不禁佩服阿母眼光果然過人。

「依老婦所見,女君入京以來,最好看的就是今日。」乳母替姚嫣整理好衣飾,上下打量一遍,滿意地說。

姚嫣笑笑,卻望向一旁,心思似乎隨著那車幃起了些微微的漾動。

聽說前些日子,謝臻已經入朝做了秩六百石的議郎。卻不知今日,他可會來?

延壽宮建在承光苑北面,四周有眾多宮苑相擁,位置不算偏僻,卻遍植蒼松翠柏,自有一番清幽的景緻。

馥之下了車,朝不遠處的姚虔走去。輕風拂過,她裳上的帛襳長髾舒展揚起,身姿如畫上仙娥般婀娜。

姚虔看看她,不禁微笑。馥之對衣飾打扮向來不甚刻意,姚虔也習慣了這個侄女簡單的樣子,不想今早出門,見她穿了這身垂髾,竟教人眼前一亮。

「叔父笑甚?」馥之看著姚虔,不解地問。

姚虔含笑不語,只向宮門走去。

他們來得稍遲了些,宮道上的人並沒有許多,樂聲從宮牆那邊陣陣傳來,似乎賓客已經齊聚了。宮門前,戍衛的羽林郎將來者身份一一查對。姚虔將宮帖從袖中取出,正要遞上,忽然看到羽林郎後面走出一人來,皮甲鋥亮,正是顧昀。

「姚博士。」顧昀看到姚虔,亦是一怔,隨即上前行禮。

姚虔看著面前的年輕人,只見他身姿赳赳,襯得面容英俊無匹。

「君侯。」姚虔微笑,一揖還禮。

顧昀亦莞爾,片刻,目光移向他身旁。視線相對,馥之望著他,瞳中柔光流轉,卻忽而轉開眼睛,面上紅暈隱隱。

「博士請入。」羽林郎已經查驗過宮帖,向姚虔一禮。

姚虔頷首,正欲抬步入內,這時,身後傳來一陣細細的女子談笑之聲,他突然頓住腳步。

眾人望去,只見儀仗儼然,羽扇高高撐起,大長公主和廣陵長公主乘著步攆,在宮侍的簇擁下走來。

宮前衛士紛紛行禮。

王宓一眼看到前面的顧昀,笑意盈盈:「武威侯原來在此。」

顧昀神色從容,向她一禮:「殿下。」隨後,又向大長公主一揖,淡淡道:「母親。」

大長公主頷首,卻沒有看他,目光落在一旁的姚虔身上。

「姚博士也在。」王宓也看到了姚虔,溫和地說。

姚虔行禮,聲音徐徐:「虔見過殿下。」

王宓莞爾,向大長公主介紹道:「姑母可聽說潁川……」

「少敬,別來無恙。」話沒說完,卻聽大長公含笑開口。

聞得她的話,幾人無不面露訝意。

姚虔卻神色不改,目光掃過大長公主明麗依舊的面龐,片刻,俯首一禮。

馥之見姚虔與大長公主神色,心中隱隱覺得有異,不禁看向顧昀,卻見他也面帶疑惑。

「姑母識得姚博士?」王宓好奇地問。

大長公主微笑頷首:「舊識了。」說著,卻看向馥之,柔聲道:「若我未估錯,女君便是姚伯孝之女。」

馥之沒想到大長公主竟會知道自己,愣了愣,行下一禮:「馥之見過殿下。」

大長公主唇含淺笑,將她略略端詳。

「虔告退。」這時,姚虔卻淡淡開口,向她們一禮。

王宓應允,姚虔再禮,轉身朝宮內走去。

馥之隨著姚虔離開,轉身時,再瞥向顧昀,卻見他也正看著自己,目光溫和。馥之心中忽而一暖,唇角不覺地揚起,快步跟上姚虔。身後,王宓的聲音隱隱傳來,帶著擔憂:「武威侯有傷在身,還須多多將養才是……」

延壽宮中果然已是賓客雲集。如蓋的古柏下,眾朝臣攜家帶眷,過目之處,無不華服高冠,入耳儘是雅言琅琅。

姚虔領著馥之踏入庭中,一些相善的人看到他,紛紛過來行禮。姚虔不住地與旁人見禮,面上始終浮著淡淡的笑意,卻並不停下,只一路向前。

馥之在旁邊看著,總覺得叔父自從入了宮門,情緒便有些異樣。心中疑惑,卻不好問出口。她朝四周環視,遠遠望見謝臻素冠鶴氅,正與幾名青年臣子說話;又瞥見那在塞外識得的軍司馬張騰身著勁裝走入人群,轉眼就不見了。除此之外,這庭中大多都是些面生之人。

「四弟。」這時,一個聲音忽然自前方而來。

馥之望去,只見姚征面帶笑意,朝他們走過來。

「三兄。」姚虔走上前,向他一揖,馥之亦行禮。

姚征含笑還禮,畢了,對姚虔介紹身後同來的一名中年人,說:「四弟可見過雍南侯?」

馥之抬眼,卻是一怔。

那中年人衣衫寬大,方面闊額,雙目極有精神。他的旁邊,站著一名錦袍弁冠的青年,竟是王瓚。

「虔幸會。」姚虔向雍南侯施禮道。

「壽久仰姚博士之名,得遇幸甚。」雍南侯忙還禮道,滿面笑意。言罷,他指向王瓚 ,道:「此乃息子瓚。」

王瓚看向姚虔,一禮,朗聲道:「瓚見過姚博士。」

姚虔還禮。

姚征撫須對他笑道:「四弟,雍南侯家中才俊輩出,這公子年剛弱冠,卻已封了虞陽侯。」

「姚尚書過譽。」雍南侯搖頭笑道。

馥之眉梢暗揚,瞥向王瓚。只見他唇角微微彎起,神色謙遜恬淡,似乎毫不為他人誇讚而忘形。

似乎發覺馥之在看,王瓚忽然將目光轉來。

馥之知道此人斷不像面上那般溫文,稍稍別過臉去。

「這位女君……」雍南侯忽然看到馥之,詢問地看向姚虔。

「乃是長兄之女,自名馥之。」姚虔答道。

馥之向雍南侯一禮。

雍南侯看著馥之,微微頷首。他早聞姚陵的事,也聽人說起過姚虔收養了他的女兒。如今見到馥之,不禁稍加打量。

「果然佳人如玉。」雍南侯向姚虔道,笑容中帶著憐惜的慨嘆。

正說話間,殿堂上忽而傳來鐘磬之聲,眾人望去,只見宮侍已將殿門敞開。

「可入席了。」姚征對姚虔道。姚虔頷首,與姚征幾人往殿上走去。

延壽宮正殿頗為寬敞,馥之走入殿中,只見幾百案席鋪陳得齊整如列。上首一道漆屏,在兩側鶴形枝燈的輝映下,嵌金鳳紋流雲光彩照人。

馥之看到三叔母鄭氏與一名貴婦談笑地走過來,後面跟著步履款款的姚嫣。

「夫君方才還說,怎遲遲不見叔叔。」一番見禮後,鄭氏舉扇淺笑。

姚虔道:「昨夜閱卷,故而起遲。」

姚征笑道:「四弟向來專致學問。」說著,幾人一番揖讓,在席上落座。

「馥之今日甚美哩。」鄭氏看向馥之,笑吟吟拉起她的手,向後席走去。

「叔母謬讚。」馥之謙道。

鄭氏笑意愈深:「女子家,總是穿得精細才好。」

馥之抿唇莞爾,沒有說話。眼睛瞥向一旁的姚嫣,只見她側著頭,似乎在望著別處。耳邊髮髻低綰,兩支嵌珠步搖端正地插在發間,襯得面龐生輝。

她們正待落座,方才的貴婦忽然走過來,邀鄭氏母女與她們坐到一處。鄭氏婉言兩句,頷首答應,帶著姚嫣坐到隔席去了。

兩側變得空蕩蕩的,馥之並不介意,自顧地走到席上。

剛坐下,身旁忽而傳來一陣窸窣聲,倏而一暗。馥之轉頭看去,卻是王瓚正在旁邊一席坐下。

王瓚看也不看馥之,坐定後,優雅地擺置衣袍,旁若無人。

馥之轉過頭去。

這時,只聽一聲高亢的唱喏傳來,殿上語聲忽而壓下。只見殿前,彩幡華蓋,兩列宮侍捧花持扇前行,太后身著展衣,在皇帝的一手虛扶下緩緩而來,大長公主及長公主列次其後。

殿上眾人忙離席伏拜。

太后滿面和色,待落座,吩咐眾人起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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