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二 第十三章 東市

馥之隨著顧昀,又回到了來時的那片青翠的園林之中。游廊曲折延伸,走的卻是另一個方向。

「那桂樹就在前面。」顧昀說。

馥之點頭,將目光向前面瞅瞅,顧昀個頭高出她許多,平視過去,只能看到他寬闊的脊背。

再看看身後,侍婢和家人都默默跟著,窸窣的腳步聲,愈加顯得周圍幽靜。

馥之望著游廊兩旁,只見花木繁茂依舊,參差錯落,相益得彰。

心裡不禁又是讚歎。馥之的母親甄氏,當年亦是好園,馥之小時候,家宅中的所有園地都像這般植滿花木,阿母常常帶著她去園中遊玩,告訴她花木的名稱和擺置的學問,馥之至今仍然記得。如今見這顧宅園林,扶疏間自有條理,竟也合乎阿母過去所說的治園之道。

「這些花木擺置亦是大司馬之意?」馥之忍不住,開口地向顧昀問道。

顧昀看看廊外,道:「正是。」

說話間,游廊迴轉,前面忽而明亮。廊外,綠草如茵,翠竹幽蘭掩映環繞,一棵桂樹亭亭立在其間,足有四五丈高,枝葉繁茂如蓋。

顧昀停下步子,轉頭對馥之說:「這便是叔父所說桂樹。」

馥之頷首,望著那桂樹,走下游廊。

幾塊形狀各異的石板寥寥鋪在地上,形成一道小徑,面上已經被蹋得平滑。昨夜裡的一場雨,將天空洗的明凈。馥之走到桂樹下,抬起頭,陽光在枝葉間漏下,燦燦灼目。幾隻黃鶯輕靈地跳在枝頭,聲音高低婉轉。

「此樹是我叔父年輕時所栽。」只聽顧昀的聲音自身後傳來,緩緩道:「滿園花木之中,叔父最愛此木,多年來皆親自料理。」

馥之頷首,將桂樹觀察,只見枝葉茁壯。她挽袖伸手,想將頭頂的一枝擷來細看,剛踮起腳,一隻手卻伸過來,將那樹枝折下。

她轉頭,顧昀的臉近在咫尺,將葉間天光遮去了一角。碎金點點落在上面,將眉目映得明亮而深刻。馥之忽然覺得心中起了一陣不自然,接過那樹枝,將目光移開。

馥之低頭看手中的桂枝,只見葉片油綠,其中兩片卻生了些黃斑,葉面蜷起,果然是得了病的樣子。她再望望桂樹和地面,樹冠蔥鬱,也並無多少落葉,幸而這病還不算嚴重。

「如何?」顧昀的聲音再傳來。

「只是些許枯病,無甚大礙。」馥之望向他,笑笑,道:「每日往土中添些豆粕,便會好轉。」

顧昀點頭。

馥之將視線轉向另一側梢頭,腳步稍稍移動。陽光在樹葉間變幻,黃鶯撲騰飛起,穿梭如影。不遠處,奉命等候在廊下從人正在閑聊,被一從綠竹擋住了身影。

「女君。」片刻,忽然又聞顧昀再度開口。

馥之望去,卻見顧昀將手伸來,掌中,一枚玉墜溫潤無瑕。

她愣了愣。

顧昀看著她,深眸與身後的天光閃耀相映:「女君相助,某沒齒難忘。如今叔父得救,此玉亦還於女君。」

馥之望著顧昀,目光又落到那玉上,少頃,伸手接過。微風拂過發間,鶯啼清脆,她笑笑:「君侯客氣。」

顧昀注視著她,沒有言語。

這時,馥之瞥見廊下的侍婢正張望過來。她看看顧昀,片刻,道:「我還須往別處,先告辭。」

顧昀頷首,溫聲道:「我送女君出府。」

馥之未再言語,笑了笑,隨他離開桂樹下。

出府的路並不如來時長,游廊轉過兩處庭院,門口已出現在面前。

馬車已經備好,馥之與顧昀相互一禮,由侍婢攙扶登車。幃簾放下的一瞬,馥之下意識地抬眼,只見顧昀仍站在門前,雙目望著這裡。

馭者叱了一聲,馬車緩緩走起。馥之望著搖曳的錦簾,少頃,垂眸,那玉墜攥在手中,似乎仍帶著些陌生的溫熱。

丞相長史何謖從署中回到家,下車便聽家人說幼妹何氏歸家來了,正在堂上見父親。

何謖頷首,一言不發地走進宅中。

果不其然,還未到堂前,便聽到一陣嚶嚶的啼哭聲傳出來,正是何氏的聲音。

「……那廷尉到來,好生無禮……夫君就這麼被押了去,僕從也不許帶……我要去探望……竟說什麼我是犯人眷屬不得擅入……父親……」堂上,何氏坐在席上,嗚咽不已。

父親何愷端坐上首,面色發沉。

何氏的丈夫吳建,原任京兆尹,幾日前在朝堂上被指包庇豪族侵吞田產。皇帝當堂大怒,命御史大夫並廷尉署徹查。廷尉楊錚接下此案之後,即著手調查,短短几天,吳建的包庇行徑便已證據確鑿,昨日,廷尉署派人來將吳建從家中帶走了。

「父親。」這時,何謖上堂,向何愷一禮。

「兄長也來了,今日之事,要為妹妹做主!」何氏見到何謖,精神一振。

何愷皺眉:「阿郁!」

何氏淚流滿面,捶席道:「女兒闔家受此大辱,定與那鄒平勢不兩立!」

何愷臉一綳,正欲說話,卻聽何謖道:「父親,今上此為,實欺我何氏太甚!」

只見他上前,沉聲道:「如今情勢父親也見到,今上坐由那些庶族小兒橫行,以致妹婿受欺。自前朝以降,何氏之門何曾受此欺辱?」

何愷聞言,眉毛倒豎地低斥一聲:「你住口!」

何謖卻愈加激憤,臉微微泛紅:「父親三朝元老,去年出征西羯立下大功,今上卻只加些虛號,便教父親卸甲。豈不知當初若無何氏,他王氏怎得天下……」

「豎子!」何謖話未說完,何愷猛地將手擊案,將兄妹兩人嚇了一跳。何愷怒氣沖沖地指著他,罵道:「豈敢出此無君無孝之言!」

何謖兄妹聽得此言,忙伏跪在地。

何愷怒目起身,一聲不出地拂袖而去。

「阿兄……」堂上,何氏見父親全然不理自己,委屈不已,求助地望著兄長。

何謖卻沒有看她,面色沉沉地盯著地面,目中利光漸聚。

烏雲沉沉的壓在天邊,將黃昏的天色遮得更暗。風中帶著些涼涼的雨氣,似正與與白日里積攢下潮悶鏖戰。

顧昀騎馬馳入城門,沿著大街往前。近午之時,他獨自騎馬去承光苑的鯨池查看羽林操練,看了幾式,覺得尚滿意,又回到京城裡。

連日來,黃昏之後總開始下雨,連綿一夜。顧昀望望天,催了兩鞭,想趕在落雨前回府。

天色漸暗,京城的大街上,行人已經漸少了,大道上空曠許多。顧昀一路向前,兩旁的官署民宅不斷向後退去。走了一段,路上出現了不少收市回家的商販。

東市就在不遠,顧昀走到一處路口,眼睛瞄向那邊,似乎能望見極目處一片烏黑的宅鋪。坐騎腳步稍稍踟躕,顧昀收回視線,一打馬,往旁邊一處道路轉去。

沒走兩步,忽然,路邊一個熟悉的面孔落入眼中,顧昀猛地守住韁繩。

「君侯。」那遊俠兒打扮的年輕人見被他認出,面上尷尬地站在路旁。

「曹遂?」顧昀策馬過去,目光將他上下打量:「你怎在此?」

曹遂訕笑,道:「四處走走。」

他是曹讓的親弟,去年做了昭陽宮衛士,深得皇帝賞識,常護衛皇帝左右。今日雖無朝會,曹遂此時卻該在宮城裡才是。

顧昀疑惑地看著他,忽然,面色一寒。

「他在此?」顧昀緊盯著他,壓低聲音問。

曹遂神色一陣發虛,沒有說話,卻望向身後。

顧昀順著他的目光望去,果然,不遠處,一個熟悉的身影在人群中若隱若現。

皇帝素冠錦衣,腰佩寶劍,站在一處店鋪的攤前,拿起擺放著的一隻靛藍色琉璃盞看了看,頗有興味。旁邊,幾名衛士扮作布衣遊俠,三兩的站著,目光警覺。

店主人是個長相平凡的矮胖男子,卻生著一雙精光四射的小眼睛,看到皇帝,忙走過來。

見他手裡拿著那琉璃盞,他「嘿嘿」一笑:「公子,這琉璃盞乃本店獨有,別處可尋不到呢。」

皇帝抬眼瞥瞥他,彎起唇角笑了笑。

店主人上前,小心翼翼地接過那琉璃盞,對皇帝恭敬地說:「公子且看,這色澤,深靛如碧。」說著,將指頭敲敲盞沿:「其聲如磬。」他得意地笑:「這等奇貨,走遍東市也只此一處。」

天邊吹來陣陣涼風,隱有悶雷滾動。

「不知賣幾錢?」皇帝望望天,神色平靜地問店主人。

店主人笑笑,伸出五個指頭:「五萬錢。」

皇帝揚揚眉毛。

「實不瞞公子,」店主人看著皇帝臉色,忙補充道:「小人這琉璃盞,來路可偏得緊。」他看看周圍,突然壓低聲音:「全京城除了此處,便只有皇宮裡才有。」

「哦?」皇帝看看他。烏雲里的雷聲更大了,路上經過的商賈一陣喧嘩,都加快步子。周圍衛士亦猶豫望來。

這時,皇帝瞅到一人正向這邊快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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