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二 第十一章 羃離

濃雲將下晝的日頭遮得光照淡淡,似將有雨。東市的大街上卻熱鬧不減,商賈們都趕著在收市前將手裡的貨物易出去,愈加賣力地與人還價。

馬車走過集市,未幾,在街邊停了下來,外面的家人請謝臻下車。

阿四首先撩開帘子,跳了下去。他站在車旁,只見這裡離東市並不遠,街道兩旁的屋面都店鋪,行人亦不少。而馬車停著的地方,也正是一間可作商鋪的屋子面前,門敞開著,裡面卻空蕩蕩的,什麼也沒有。

這時,謝臻也已從車上下來,抬頭看看那屋子,神色恬淡。

「阿姊在何處?」阿四問他。

謝臻卻不答話,瞥他一眼,讓家人留在外面,輕拂廣袖,徑自邁步入屋。阿四見他又不搭理自己,撇撇嘴,跟在後面。

屋子裡有些暗,進到去,卻並不狹窄,地上鋪著一層簡陋的草席,在謝臻眼裡勉強算得上整潔。怎麼看也是商賈的處所,馥之看這樣的屋宅做甚?他心裡亦不禁疑惑。前面,天光自一道竹簾垂蔽的小門之後透來,謝臻腳步不停,一直走過去。

一陣說話聲隱約傳來,謝臻掀開竹簾,只見院中站著兩個人。馥之一身淡色衣裝,手裡還拿著羃離,卻正與一個中年布衣男子說話,神情愉悅。察覺動靜,二人齊齊望來。馥之看到謝臻,眉間一展,面上浮起笑意。

她的嘴張了張,卻略一停頓,稍傾,微笑改口:「元德。」

「馥之。」謝臻含笑上前。

「阿姊!」阿四高興地跑到馥之身旁。

看到他跟著謝臻來此,馥之並不意外,微微莞爾,望向謝臻。只見他面上帶著一貫的從容淡笑,眼睛卻瞟向那名布衣男子。

「元德,」馥之看看那男子,向謝臻微笑道:「這是我師兄。」

謝臻訝然。

男子一臉和善的笑意,向謝臻一禮:「河間盧嵩,幸會公子。」

師兄?他瞅一眼馥之,想起曾聽人說她清修之處正是太行山。可再面前的人裝束卻全不似方士,心中不由疑霧再起。

謝臻面上卻神色不改,含笑還禮:「原來是盧兄,臻幸會。」

馥之知他心思,對謝臻道:「師兄學得一身精湛醫術,今年出師來到京中,欲在此間開一處藥鋪。」

謝臻更是詫異。

馥之正欲再說,這時,不遠處過來一個人,似乎是屋主,向他們一禮,說後院屋舍已清理乾淨,請盧嵩前去看看。盧嵩答應,向謝臻和馥之告禮一聲,隨那人走開了。

阿四見馥之顧著與他們說話,所談的事同自己也全無關係,覺得無趣。想到方才在門外看到有小販在賣餳糖,又想到懷裡帶著的幾枚銅錢,心中早覺得痒痒。此時,便也見機向馥之說他去一趟門口。

馥之答應,阿四帶蹦地跑了出去。

院中只剩下馥之和謝臻兩人。

「馥之何時有一個醫術精湛的師兄?」少頃,只聽謝臻緩緩開口。

馥之抬眼,見他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。早知他有此問,馥之唇角彎彎,道:「他與我同師,自然醫術精湛。」

「哦?」謝臻眉頭微揚:「你師從何人?」

「白石散人。」馥之坦誠地說,面帶淺笑,補充:「自名陳勰。」

謝臻怔了怔。陳勰是何人他當然知道,聞名天下的扁鵲,卻在十年前退隱,不知去向了。沒想到,傳言說馥之拜在門下清修的方士,就是他?謝臻看著馥之,片刻,忽而一笑,看著她,嗓音自喉間低低傳來:「如此。馥之今日邀我來,卻是為何?」

天邊鉛雲的縫隙里露出斜陽桔紅的顏色,大街上的人流還未散去,仍有賣餳糖的小販背著竹筥守在路旁。

阿四齣門就朝最近的一人跑去,小販見來了顧客,笑逐顏開,忙將筥放下來,掀開上面的布。阿四看看裡面的糖,拈起一點碎塊嘗了嘗,覺得不錯,便向小販問價。

「一錢一兩。」小販道。

阿四想了想,道:「一錢二兩。」

小販笑笑:「小郎君,勿說我這餳糖是最好的春餳,便是次些的,一錢二兩也沒處買去。」

阿四皺皺眉頭,心裡嗤了一聲。京城就是訛人,在塗邑,這般成色的餳糖一錢三兩他都嫌貴,只是那時沒錢買罷了。他不再看,向四周望望,走向另外一處。

見阿四離開,小販卻急了,忙沖他道:「小郎君,二錢三兩如何?可不能再少……」話音未落,只聽「嘩」一聲,幾枚銅錢落入筥中,一個豪氣的聲音道:「七錢,來十兩。」

阿四聞言頓住腳步,回頭,看到那人,面上一喜:「都尉!」

張騰騎在馬上,見阿四叫得甜,亦露出得意的笑容。

阿四跑上前去,只見張騰大汗淋漓,身上穿著單衣,卻髒兮兮的,還留著幾處泥印。阿四認出那是蹴鞠蹭下的印子,羨慕地說:「都尉今日去蹴鞠了?」

張騰笑呵呵地說:「正是。我方才在街上路過,遠遠便看到你,仲珩還說我認錯!」

仲珩?阿四一愣,眼睛隨即向他身後望去。果不其然,張騰身後不遠,青雲驄背上一人神色淡淡地瞥著他,正是王瓚;旁邊一匹棗紅白顛駿馬,上面的武威侯顧昀亦看著他,面色無波。

阿四臉色忽而難看。

張騰讓手下僕役從小販手中接過用荷葉包好的餳糖,遞給阿四,問他:「你如何在此?」

阿四猛然想起阿姊也在這裡的事,口裡支吾:「我……嗯,自己走走。」說著,不自然地瞥了瞥身後。

不遠處的王瓚卻沒放過這眼神,順著看去,望見了對面街邊停放著的馬車和家人,心中忽而瞭然。他冷笑,緩緩開口:「哦?莫不是姚扁鵲要行那商賈之事?」

顧昀亦看到了對街,沒有說話,只將目光在那房子上打量。

阿四聽出了王瓚口中的諷刺,登時雙眉一豎:「才不是!我阿姊十五生辰,那是謝公子買下送她的屋宅!」

「叔父說你近來在京中結交甚廣?」院中,馥之望著謝臻,微微莞爾,片刻,不答卻問。

謝臻揚揚眉頭,唇邊不置可否地勾起。

馥之笑意盈盈,繼續道:「阿狐,你相識的人中若有誰得了病,可提提我師兄。」

「嗯?」謝臻愣了愣,隨後,啼笑皆非。

他原先見盧嵩一身樸素打扮,以為資財缺乏,馥之找他來是為幫盧嵩借錢,不料,卻是要他做牽線拉客的人。謝臻看著馥之,心中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,這堂堂世家貴女,如今竟要拉他混入市井。

「既是陳扁鵲門下,報上其號便不愁病人,何須用我?」謝臻道。

馥之苦笑:「自然如此,可吾師不許透露。」

謝臻眼睛微微眯起,沒有說話。

看著他,馥之心中亦是一陣打鼓。

若說治病,其實廟宮裡便有醫藥,百姓平日里得些小病,多是往廟宮裡。可裡面巫祝對於醫術畢竟只是略懂一二,神鬼之事飄忽不定,稍微遇到些疑難,便是難辦了。於是,自前朝開始,市中有了醫家的醫坊,宮裡的太醫署百姓碰不得,卻可以去醫坊求醫,醫坊便也漸漸興起。

不過,也正是因為如此,醫坊中接觸的多是市井之人和小戶人家,自然低微了些。

馥之明白謝臻出身高門大戶,無端要他給一間醫坊幫忙自然不妥。不過據她所知,京中貴人富家多入牛毛,也並非人人請得起太醫署的醫官,大多也還是要到醫坊請醫的。盧嵩是陳勰弟子,醫術不在話下,待日後名聲壯大,醫坊前途不可言喻。馥之和盧嵩商量過,早已準備好了拿利錢分成來加以遊說,正要開口,這時,只聽一陣腳步聲在背後響起,卻是盧嵩回來了。

「嵩瑣事耽擱,怠慢了來客。」盧嵩歉然地向謝臻行禮笑道。

謝臻微笑,看看盧嵩,又將目光在周圍屋舍轉了一圈,最後,落在馥之欲言又止的臉上。

「足下欲在此開設醫坊?」謝臻移開視線,向盧嵩道。

「正是。」盧嵩頷首。

「京中醫坊雖不少,但以足下之能,必可獨秀於林。」 不等盧嵩再說,謝臻已開口,聲音緩而清晰:「東市人多而廣,足下初來京中,此間可以為始;然,東市流於市井,足下若圖大計,將來起色之後,還須另謀他處。」

聞得此言,馥之望著謝臻,眼睛忽而明亮。

謝臻卻看著盧嵩:「不知足下可明白謝某之意?」

盧嵩怔住,隨即,面上喜色浮現,忙向謝臻一揖:「多謝公子指點!」

謝臻略略頷首,不再言語。

盧嵩還想說什麼,這時,東屋那邊忽然傳來一陣嘈雜聲,屋主正領著人抬些東西。

馥之見盧嵩回首相顧,笑笑,道:「師兄但去,我等自處便是。」

盧嵩笑而點頭,又向謝臻揖了兩揖,口中告禮,再次轉身走開了。

謝臻看著那邊眾人忙碌的身影,神色靜靜。

少頃,他回頭,卻忽而觸到馥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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