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二 第六章 青蘿

謝臻笑笑,並不覺意外。「阿狐」是幼時馥之給自己起的小名,幾年不見,她仍以此稱呼自己。

「馥之,」謝臻唇邊彎起,緩緩道:「我已有字,稱元德。」

馥之頷首:「如此。」

謝臻抬頭,看看頭頂開得爛漫的藤花,悠然道:「馥之仍愛四處閑逛呢。」

馥之看著他,被這話勾起些回憶,笑了笑。

兩人相視,各不言語。看著謝臻面上的笑意,馥之覺得以前的熟悉感漸漸回來了,消弭了心中的那點埋怨。

剛才在園中,二人一直不曾說上話,現在兩相面對,自己忽然也覺得他們的確許久不見了。上次見面,還是一年前,那時,謝臻還是總角,以致方才在園外遇到這衣冠楚楚的男子,馥之竟差點未認出是他。

少頃,謝臻忽然回頭望望來路,莞爾:「虔叔亦還是那般風采翩翩。」

馥之也笑,望著他,片刻,道:「伯父伯母別無恙否?」

謝臻點頭:「甚好。」說著,望向前方的小路,緩緩移步走去。

馥之停頓片刻,跟上。

林苑中蔥綠幽靜,鳥鳴伴著清風陣陣傳來。路邊青蘿拂過兩人衣袂,搖曳身姿,留下一片露水漬跡。

「你為何來京中?」行走間,馥之問。

謝臻側頭看她,雙眸流轉從容,目光落在她肩頭的一瓣粉紫的落花上,未回答,卻淡笑問道:「你又為何來京中?」

馥之正待說話,卻忽然聽到又一陣腳步聲自身後響起。兩人止步,詫異回頭,未幾,卻見一名僮僕打扮的少年氣喘吁吁地出現在來路上。

「阿姊!」看到馥之,少年忙奔至跟前,雙目明亮。

馥之愣住,吃驚地睜大了眼睛,那竟是阿四。

「阿姊!」阿四鼻子一酸,張開雙臂,激動地直往她懷中撲去。不料,剛至馥之身前,他頸後衣領卻突然被揪住,手停在了空中。阿四怒而抬頭,卻忽然對上一雙攝人的點漆深眸,一怔。

「這是何人?」謝臻高高地睨著這個一身汗氣的少年,語氣緩緩地問,似笑非笑。

馥之回過神,忙對謝臻道:「是相識之人。」

謝臻一訝。

他的手還未鬆開,阿四就使勁掙扎出來,口中怒道:「我自是阿姊親人!」說完,望向馥之,鼻子再一酸:「阿姊!」他帶哭腔地上前拉著她的手:「我方才在園中見到阿姊,要去見你,卻被宮侍拘住,好不容易才得脫身!」

他的話說得沒頭沒尾,馥之無奈,看了謝臻一眼,忙對阿四勸慰幾句,又忍不住滿心疑惑,問他:「你怎在此?」

她不問便罷,話音剛落,只見阿四眼圈一紅,委屈地說:「都是那王瓚……」

「哦?如何?」阿四正要說下去,卻冷不防地聽一個聲音拖著長長的聲調從身後傳來,身上猛地一冷顫。馥之和謝臻望去,卻見一個纁色身影立在不遠處。

王瓚手中捏著一根細柔的柳枝,閑閑輕轉,一雙美眸冷冷地瞅著他們,唇邊含笑。

阿四忙躲到馥之身後。

「阿四,」王瓚看向他,臉上微微一沉:「還不快過來,勿忘了你是我家僕役!」

僕役?馥之聞言一愣,看向阿四。

阿四卻漲紅了臉,瞪向王瓚,理直氣壯:「我才不是!那是你訛我的!」

王瓚冷笑。

「怎麼回事?」馥之皺眉問阿四。

阿四眼圈又是一紅,把他從塗邑逃出來又被王瓚拐騙到京城的經過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。「我又不識字,豈知那是契書!」他惱怒地說。

馥之明白了大概,看向王瓚:「不知足下有何話說。」

王瓚莞爾,言語大方:「無差。」

馥之看著他,冷笑:「既如此,我現下帶走阿四,足下當無異議。」

王瓚笑意盈盈,聲音徐徐:「自然可以,不過當初契上的是一萬錢,扁鵲欲帶走阿四,付我十萬錢即可。」

此言一出,馥之和阿四皆變了臉色,阿四眉毛豎起,正要開口,卻聽一旁的謝臻插話道:「成交。」

眾人驚訝望去,謝臻面上神色澹然,對王瓚道:「明日,我遣人將十萬錢送至貴府,煩君侯將契書交予。」

王瓚意外至極,笑意僵住,眼睛盯著他。

契書上雖寫著一萬錢,阿四卻不曾得過一錢。如今他脫口便要十萬,乃是料定此言無賴至極,姚馥之斷然不肯接受。如此,便正中王瓚下懷,他可盡情奚落出氣了。

謝臻卻看著他,道:「君子一言,駟馬難追。」

王瓚臉上陰晴不定,少頃,「哼」了一聲,昂起頭,冷冷地對謝臻道:「如此,有勞足下。」說罷一禮,拂袖而去。

「君侯。」王瓚沒走兩步,卻聽謝臻高聲喚道。

他回頭。謝臻笑笑,指指阿四:「此人如今還歸君侯,當帶走才是。」

阿四聞言一驚,瞪向謝臻。

王瓚瞥瞥阿四,臉上卻已經恢複冷靜,漠然道:「爾等歡喜,留著便是。」說罷,將手中柳枝往旁邊一扔。轉頭向前走去。

夜晚,月光皎潔,庭中一片脈脈銀光。

姚虔倚在榻上,看著馥之為他把脈,眉間憂色不減。今日在宜春亭會上,他吟詩會友,談笑交遊,回到家中,已是十分疲倦,覺得渾身不適。

「脈象虛浮,只怕是金丹遺毒。」好一會,馥之緩緩道。

「老了。」姚虔笑笑,在榻上躺下,嘆口氣。

馥之看著他,心中不知滋味。

去年她隨溫栩商隊回中原,剛到平陽郡便與他們告辭了。她原本打算再往別處看看,卻在約定聯絡的驛館裡接到了白石散人的信,說姚虔正在太行山,要她速歸。馥之又驚又喜,待趕回太行山,卻看到了病榻上的姚虔。

白石散人告訴馥之,半月前被友人送來時,他面色灰拜,身形槁瘦,指甲隱隱發黑,正是服食金丹後的中毒之象。幸而他醫術超群,姚虔這才救了過來。馥之當時又驚又懼,守在姚虔身旁仔細照料,夜以繼日,衣不解帶。

姚虔調養了一個寒冬,才漸漸恢複,但身體受損,卻回不到當初了。令馥之無奈的是,他仍醉心方術。他說所服金丹乃是道行高深的方士所煉,堅信此次事故乃由於自己是服食不當。

這般理論甚是執拗,馥之拿他無法。不過,她亦不願他再去雲遊,接觸那些方士。因此,當他們回到家中,聽說皇帝下詔拜姚虔為博士,馥之便站到了祖母的一邊,戮力贊成,而姚虔問她是否願意同往,她也毫不思索地答應了……

「仙人之事馥之不知,只是叔父服丹之後,身體日益虛困,豈是成仙之道?」如今見餘毒再起,馥之再忍不住,皺眉道。

姚虔知她又是這些言語,搖頭淺笑:「孺子,道生於無形,變化萬端,豈可妄論。」

馥之卻不理會他的話,從席上起身,走向不遠處的一隻矮櫃,打開,裡面一格一格,全是藥材。「我現下煎藥,叔父服下再睡。」她一邊配藥一邊頭也不回地說。

姚虔躺在榻上看著她,沒有說話。

他想起上月,自己帶著馥之從太行山回到家中,母親蕭夫人與自己的談話。

「朝廷拜你為博士的詔書已至,你仍是不願去?」兩鬢斑白的蕭夫人坐在榻上,緩聲問道。

姚虔伏身,向她叩首一禮:「愧啟阿母,兒閑散已久,學問荒蕪,恐受之有損家聲。」

蕭夫人沒有出聲,好一會,姚虔聽到一聲低嘆傳來。

「你仍忘不了她,是么?」

姚虔驚異抬頭。

只見蕭夫人看著他,目光明亮,似恨似悲。少頃,她忽而冷笑:「你可記得當初領養馥之時,在你兄嫂靈前的誓言?你口口聲聲說定要將馥之照料周全,如今又做到了多少?」

姚虔觸及心事,怔然。馥之漸長,她的婚事也一直是姚虔所慮。他名下產業雖不算豐厚,卻沒有妻子,馥之的嫁妝並無困難。只是他唯恐草率對不住故人,一心要為馥之尋個上佳的夫婿,目光便難免挑剔。是以至今,馥之的婚事仍懸而未決。

只聽蕭夫人話語緩慢:「馥之已年近十七,族長年初已提及此事,她為孤兒,你既不為其操持婚姻,族長便可主之,到時,嫁入何門何戶皆由不得你。」

姚虔心中一沉,望著她,道:「阿母放心,兒定不負兄嫂所託。」

蕭夫人面上無波,片刻,卻嘆口氣,道:「少敬,這許多年來,你肯不娶妻不立業,一心雲遊問道,阿母何曾阻止半句?姚氏如今狀況你不是不知,朝廷主動求賢,你怎可不應?阿母亦不他求,你奉詔入京,一兩年後,你仍去過你的逍遙日子,阿母再不過問。」

她的語氣中威嚴不減,卻帶著幾分懇求。

姚虔默然,垂眸不語……

他望著榻邊搖曳明滅的燭火,心中思緒湧起,輕輕咳了兩聲。

今日參加宜春亭會,他也是存著讓馥之露面的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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