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場新雨在夜裡停住,早晨,紅日破曉而出。
見到麗日青天,昨日還擔心這驟然而至的陰雨會破壞宜春亭會的京城貴人們,心情也倏而歡暢起來。
承光苑內的宜春亭位於鷺雲山南麓,依山傍澤。工匠在此栽下無數名貴花木,又鑿引山泉環繞期間,園林山景相諧成趣,又是一處勝地。每年四月初,宜春亭四周繁花簇錦,皇家便會駕臨賞春,並邀京中百官和貴胄來此同樂。京中風氣開明,女眷出行不禁,每逢此會,各家仕女亦是盛裝雲集,宜春亭會由此馳名,成為京中數一數二的盛會。
天還沒亮,阿四就被阿泉拖了起來,丟給他一套新衣,要他穿戴整齊,隨王瓚去承光苑。他答應著,待睡眼惺忪地穿好衣服進到王瓚房裡,卻見他早已收拾好了。
阿四看到王瓚,愣了愣。只見他身著一件纁色錦袍,晨光下,柔澤淡紅,金線綉作的紋飾點綴其間,配上中衣雪白的領口,愈加襯得面若白玉。
阿四有些發怔,他到京中也有幾月,曾見識過好些整日脂粉不離手的貴族男子,像女子一樣,將臉上塗得白白的,以此為傲。初見時,阿四驚訝得幾乎不敢相信,覺得又新奇又滑稽,王瓚卻鄙夷地說他見聞寡陋,不識玉人臨風之美。
「既如此為美,你怎不敷粉?」阿四反駁。
那時,王瓚「嘁」一聲,頭高高揚起:「我豈用得著敷粉。」
如今乍一看來,這王瓚竟真是不用敷粉也比那些男子更似玉人。
「愣什麼?」王瓚發現了定立一旁的阿四,出聲道。
阿四回神,咧嘴一笑,走上前去:「君侯都穿戴好了。」
王瓚沒好氣地瞥他一眼:「幸好我還有人,若等你來,今日便不必出去了。」
聽到這話,旁邊兩名侍立的婢女輕笑起來。
阿四看看她們,又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,突然想起這還是自己兩年來頭一回有新衣穿。
「走了。」王瓚不再磨蹭,拂拂袖口,瀟洒地走出門去。
經過一場雨水,承光苑中的山林水澤如同被洗過一般,煥然明亮。
貴族們的車馬熙熙攘攘,將大道塞得滿滿的,皇宮中甚至派出了羽林衛士,在承光苑的大小路口維持秩序。
王瓚乘車,阿四和阿泉一眾僕役騎馬,跟著人潮一路到了鷺雲山下。王瓚下車,一邊稍稍整理衣飾一邊望望園中,少頃,吩咐阿泉等人在外看守車馬,讓阿四隨自己入內。
駁色青石鋪就的道路很是平緩,兩旁綠影芳菲,隔著花木的枝葉,遠遠便可望見修建在一處竦峙山石上的宜春亭,朱柱畫梁,飛檐欲舞。一路儘是衣冠華美的京中貴族,遠處陣陣管弦之聲悠然傳來,和著琅琅人聲,頗為熱鬧。
王瓚自幼長在京中,交遊甚廣,一路上,不停地有人過來同他見禮談笑。
「那女子姓姚?」與一個王瓚稱作「姚尚書」的中年人見過禮後,阿四看到了那日蹴鞠場邊上遇到的那名女子。她今日穿戴得甚為隆重,雲鬢危疊,簪花飾玉,行禮時以紈扇遮面,端莊矜持。
「嗯。」王瓚正微笑著與人頷首致禮,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。
「君侯可覺得她像阿姊?」阿四興奮地說。
王瓚終於回頭瞥他,笑臉下,眼中滿是不耐煩:「天下又不只姚馥之一人姓姚。」
阿四瞪他一眼,噤聲不語。心裡卻覺得那女子與阿姊有兩三分相像,又姓姚,必有淵源。思索著,不禁又往姚尚書那邊多瞅幾眼。那女子跟在姚尚書身後,正與人含笑見禮。
阿姊即便不著盛裝,也比她好看呢……阿四心想。
宜春亭下的園中熱鬧非凡,各式花卉爭相鬥艷,將整個山坡裝點得如仙境一般。綠柳奇樹,流水蜿蜒,貴族穿行其間,品評談笑。
姚嫣跟在母親身邊,虛扶著她的手臂,緩步行走。不時有人過來,向走在前面的姚征見禮,看到姚嫣,皆面露驚嘆之色,無不稱讚姚征有個出眾的女兒。
姚征與鄭氏自然歡喜,卻思及姚嫣到底是未出閣的女子,讓她到花園的另一側與仕女們相聚。
「今日光景難得,阿嫣想與母親散步呢。」姚嫣笑道,甜美的語聲中略帶嬌嗔。
鄭氏舒心地笑,撫撫她的手,看看姚征。
姚征暗嘆一口氣,亦不再提。
沒走多久,忽然,一陣樂聲飄揚傳來,園中的人聲忽而熱烈。他們望去,只見花園的一頭,龍蓋華旗幢幢飛揚,成列的宮人奉香持扇,款款走來。
待他們近前,姚嫣一眼望見了華蓋下的皇帝。
只見他相當年輕,頭戴玉冠,身著方心曲領燕服,踱步間,衣袂揚揚,竟是一派飄然絕世之姿。
姚嫣有些愣怔。
「還不快跪下!」姚征低斥的聲音忽然傳來。
姚嫣回神,這才發覺園中之人已跪下一片,忙伏身。
園中一片頌吉之聲。皇帝似興緻不錯,面帶微笑,教眾人免禮起身,帶著身後的廣陵長公主一路上了宜春亭。
宜春亭修建在一處五六丈高的巨石之上,以奇巧聞名。它的底下並無土基,完全靠楔入山體的木料和下面的巨石穩固,亭內雕飾繁複,亭檐修長上翹,遠遠望去,如一隻展翅欲飛的大鳥立於巨石之上。
亭中早已設下茵席香爐,皇帝面南坐下,望向亭外。太后不喜熱鬧,皇帝也並未帶什麼人來,身邊只有王宓陪伴在側。不過,亭下的眾臣貴胄倒是齊全,除了大司馬,三公九卿皆已到場,更不必說其餘大小貴族朝臣。一眼望去,麗日春光,樹蔭花影中,冠蓋巍巍,華服艷艷,皇帝心中不禁曠然神怡。
未幾,隨侍的宦官前來稟報,說園中眾臣欲前來拜見,請示皇帝意下。
皇帝看看亭下,道:「今日游苑,請丞相及御史大夫上來一見即可,其餘人等便不必繁瑣了。」
宦官應諾退下。
皇帝轉頭,伸手到几案上端起茶盞,抬眼,瞥見王宓正望著亭下,目光流連。
「今日羽林須擔任守衛,他如何來得。」皇帝淡聲道。
王宓一愣,回過頭來,觸到皇帝揶揄的目光,臉上忽而躥紅。她心中一陣羞窘,嘴上卻不肯承認,將紈扇輕搖:「皇兄說哪個他?」
皇帝淡笑,垂眸輕抿一口茶:「阿宓,有的事,可遇不可求,」
王宓訝然,覺得他話裡有話。
正要再問,亭下傳來一陣腳步聲,丞相和御史大夫各領家眷上來了。皇帝放下茶盞,卻不再與她說話。
日頭已經掛在了當空,晨早稍嫌泥濘的道路平坦了許多。
皇帝親臨,眾臣雲集,負責警戒的羽林軍壓力不小。雖這般集會每年都有,顧昀仍不敢掉以輕心,他親自在道路上巡視一番,又到通往宜春亭的各處宮門道口查看。
時辰已過隅中,道路上仍有些貴人的車馬陸續趕來。顧昀挨處查看當值羽林郎的問對筆錄,當他走到離建章宮不遠的一處闕樓下檢視時,突然在名錄上發現了姚虔的名字。
「此人何時來的?」他問。
羽林郎看看上面所記,答道:「約二刻前。」
顧昀頷首,叮囑他仔細查對,隨即上馬離去。
他一路巡視,安排手下嚴加維護,騎馬隨著車流走到了鷺雲山下。一塊辟出的開闊地上,已停著許多車馬,不少剛趕到的貴族正在下車,跟來的僕從一番忙碌,上前攙扶。顧昀走過去,好些人都認得他,紛紛與他行禮。
顧昀在馬上頷首虛應,走了一圈,卻無所收穫。他朝四周望了望,正打算繼續回去檢視。這時,身後傳來幾聲大笑,他回頭,見正往宜春亭去人流中,兩名士人正開懷暢談。
顧昀目光掠過,忽然,一抹身影落入眼中。心中似被什麼一觸,他猛然勒住韁繩。
宜春亭下,樂官琴瑟合鳴,宮伎緩聲而歌,樂音裊裊。
禮拜過皇帝之後,游苑便正式開始。
園中有山上引下的潺潺曲水,宮侍們早已在水畔各處鋪好了茵席,貴族們一番揖讓,選文採風流卓著之人到席間坐下。
一隻盛滿美酒的漆觴被宮侍置於上游,在眾人的笑語和注視中,順著流水緩緩漂下。水流清波漓漓,載著漆觴,未幾,在一處微曲的地方停住。
觀望眾人一陣歡笑,離漆觴最近的一名大夫笑著將漆觴從水中取出,站起身來。他思索片刻,即興吟了一首五言詩,詞句平平,卻也算通順。眾人叫好,大夫一揖謝過,復將漆觴置於水中。
漆觴再度順流而下,清水淙淙,不時有岸邊落下的花瓣飄入,被水流卷在漆觴四周。未幾,水中忽而起了漩,漆觴打轉不前。
眾人望去,見漆觴所對的正是虞陽侯王瓚,再度嘩然。王瓚面上帶著從容的笑意,取出漆觴,款款起身。他才貌並重,素有美名,今日站在花間水畔,更襯得風姿卓著,還未開口,眾人已覺心神怡然。
「虞陽侯今日甚美呢。」不遠一處長橋上,姚嫣與李氏姊妹等一眾仕