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二 第二章 明珠

馬兒輕快地走在通往城外上林苑的路上,道旁,樹木綠意盎然,花朵艷麗芬芳。姚嫣手執韁繩,頭戴綴寶羃離,輕風拂來,羃離羅紗漾起皺褶,引得路人視線紛紛投來。

那日相見,姚嫣與李氏姊妹二人都甚為歡喜,此後,她們日日在一起,儼然密不可分了。

李氏姊妹在京中已久,識得不少大家中的同齡女子,相處過一段時日之後,便開始帶上姚嫣去參加些女子間的遊樂,介紹姚嫣與京中的仕女們結識。

姚氏在士族中素有盛名,卻交遊甚少,於京城人而言,姚氏總有著些神秘。故而,當姚嫣出現在眾人面前,即刻吸引了諸多目光。京城的仕女們初時對姚嫣的身世好奇不已,待稍加接觸,發覺她隨和通透,便紛紛樂意接納。幾次游春和賞宴之後,京城閨閣中凡有大些的聚會,姚嫣必定受邀其中。

她與京中仕女一樣,將長眉改描遠山眉,戴上輕薄精緻的羃離,騎上瓔珞飾身的馬出去踏青。她容貌姣好,舉止優雅,臉上永遠帶著笑意,在人群中總能被人一眼望見。有幾次,李氏姊妹不無艷羨地告訴姚嫣,她們前些日子偶遇的哪家公子正向人打聽她……

姚嫣甚至見到了大長公主。

那是在彭城侯府夫人竇氏的賞春宴上,大長公主作為竇氏長嫂,被也邀了來。姚嫣對大長公主的名聲早有耳聞,本以為那般人物必是與自己毫無相干的,不想,正當她與旁人在花間閑談,府中侍婢卻來到,說大長公主要見她。

姚嫣彼時驚詫不已,只覺自己還未回神,就跟著侍婢來到了大長公主面前。

那是一名盛年美婦,坐在水榭一角的胡床上,身姿慵懶地倚著漆幾。見過禮,姚嫣稍稍抬頭,入目的是一張保養得極好的臉,施著精緻的粉妝,幾乎看不出年紀;身上寶飾不多,卻極盡貴氣,舉手投足之間,風度卓然。竇氏等一眾貴婦坐在她身旁,竟被生生遮去了光芒一般。

「你便是姚尚書之女?」大長公主看著姚嫣,唇邊帶著一抹笑意,緩緩啟齒,聲音輕柔如水。

姚嫣觸到她的目光,只覺那雙眼眸翦水含笑,卻帶著深沉的透徹,威儀隱隱。她心底忽而一虛,忙垂下眼帘,答道:「嫣正是。」

一陣笑聲響起,竇氏讓侍婢扶姚嫣到下首坐下,對大長公主道:「人言潁川女子相貌出眾,尤以姚氏最麗,如今觀之,果然不虛。」

大長公主一笑,沒有接話,看著姚嫣,卻道:「我聽聞姚尚書在家中排行第三,那姚虔姚少敬就是卿四叔了?」

姚嫣聽她突然提到姚虔,心中一訝,答道:「正是。」

大長公主頷首,輕聲道:「說來,姚伯孝是卿伯父了。」

姚嫣抬頭,正要答話,卻聽一名貴婦訝道:「姚伯孝?可是當年那名士姚陵?」此言一出,水榭中的眾人皆是一副大悟的表情。

大長公主彎彎唇角,片刻,再對姚嫣道:「我聽說姚伯孝仙去後,只有一女留下,後由姚少敬領養。」

姚嫣不禁大吃一驚,心中好生疑惑,這位大長公主怎會對叔伯這般了解?

「正是。」少頃,她答道。

大長公主笑笑,沒再說下去,又問了兩句姚嫣家中父母身呃狀況,轉而與竇氏說起了話。

姚嫣坐在席上,見大長公主似乎無意再搭理自己,很有些不自在。好在沒過多久,旁邊一名貴婦向她問起鄭氏近況,姚嫣忙向她細細答話,這才緩下些尷尬。她在水榭中待了整整一個時辰,坐在貴婦們中間,聽她們與大長公主議論近來的瑣事。其中談的最多的卻是武威侯,不停地稱讚他風姿英武,又爭相地評議各家待嫁的女兒。

大長公主聽著她們說話,始終含笑,只偶爾談上一兩句。

大長公主之子姚嫣聽說過。大長公主只有一子,名昀,是她在先前的夫家顧氏所育。他年少有為,十八歲時隨大司馬破東羯,被封五千戶武威侯。去年大將軍何愷出征東羯,顧昀親帥兩萬精騎越大漠突襲接應,親斬單于,全勝而歸。皇帝再為其加封萬戶,成為本朝有史以來最年輕的萬戶侯。

姚嫣來京中不久,鄭氏便特地同她提起顧昀,說他如今在京城是炙手可熱的人物,又尚未婚娶,媒人都快把顧氏的大門擠破了。

「我上月曾見過這武威侯,雖是行伍中人,風吹日晒黧黑了些,卻長得甚英俊。」鄭氏對姚嫣笑道:「阿嫣或許不知,他從前可就是那『西京玉』呢……」

姚嫣騎在馬上,腦海中想到這裡便有些出神,似乎眼前又看到了那個俊逸豐偉的身影。思緒剛飄起,她卻覺得自己實在有些妄想,不禁自嘲地一笑。

即便在潁川,那人也像站在雲端一樣高不可及,她和姊妹們總要躲得遠遠才能看到他半側的身影。何況,如今自己已是在千里之外的京城了……

鷺雲山位於京城西郊,山勢綺麗雄偉,樹木繁茂,山下有大澤,引得白鷺常年雲集棲息。

王氏立國以來,皇家以鷺雲山為中心修建承光苑,綿延三百餘里,內又分幾十處宮殿林苑,極盡宏大。除了皇家,這裡的部分林苑也供貴族遊玩,每年在此舉行的游苑聚會無數,是京中之人最為風靡嚮往的去處。

這裡也是潁川所不能比擬的。

日頭不大,馬兒輕快地走過苑中花木扶疏的道路,姚嫣透過羃離的輕紗,望著青天下的湖光山色和亭台樓閣,心中為人間竟有這等美景而驚嘆。清風伴著草木的清香吹來,她的衣袖輕輕鼓動,似乎要飛起來了一般。

「阿嫣!」前面,李珠回頭對她笑道:「再不快些,游苑可就開始了。」

姚嫣微笑,應了一聲,打馬趕上。

路過一片矮樹時,她聽到有些男子的叫喊聲傳來。轉頭望去,越過稀疏的樹叢,不遠處的一塊開闊地上,幾人正練著蹴鞠。他們奔跑叫喊著,似乎已經練了很久,上衣都脫得只剩下中衣。姚嫣望著,雖隔著羃離,臉上卻仍是一熱,趕緊轉過頭去。

正繼續前行,突然,只聽「砰」一聲,一隻蹴鞠飛來擊中了前面李瓊的馬首。馬兒頓時驚起,忽而高高揚起前蹄,嚇得背上李瓊「啊」地大呼起來。眾人亦大驚,跟隨的僕從忙上前,幫她死死拉住馬匹。

一陣忙亂,馬匹好不容易安穩下,李瓊也坐在了路旁,臉色煞白,李珠和姚嫣皆撩起羃離陪在一旁,不停撫慰。

「去!看這是何人的蹴鞠?須抓來問罪才是!」待李瓊緩過來,李珠指著地上的蹴鞠,惱怒地對僕從命令道。

話音未落,樹叢忽然傳來一陣窸窣的響聲,未幾,一名總角少年跑了出來。他見到面前的眾人,愣了愣,正要開口,下一瞬,目光落到了僕從手中的蹴鞠上,面上一喜,笑著對他說:「大哥,這蹴鞠還與小弟吧。」說著,伸手上前。

地上三人互相看看,李珠出聲喝道:「慢著!」

少年看過來,清秀的臉上雙眼明亮。

李珠站起身:「這蹴鞠是你的?」

「嗯。」少年點頭。

她面色一沉,喝道:「將他押起!」

兩名僕從答應,上前一把扯住少年。

「做甚?!」少年面上又驚又怒,掙扎著要甩開他們,卻徒勞無功。

李瓊此時的驚慌已被惱怒取代,也要站起來斥他,這時,卻聽樹叢那邊傳來另一個聲音,似不耐煩:「阿四!尋著未曾?」

眾人望去,卻見樹叢中又出來一人。

甫一照面,李氏姊妹皆愣住,姚嫣亦怔了怔。只見那是一個青年,面容俊秀,斜飛入鬢的雙眉下,眼若含波。日光淡淡,他身上的白綢中衣與白皙的皮膚渾然相映,更襯得唇色紅潤;烏黑的頭髮有些汗濕和鬆散,衣領微敞,卻平添了幾分不羈的風姿。

「君侯!」少年委屈地喊道。

那青年睨他一眼,似乎明白了面前的事,看向幾名女子,微微一笑,行禮道:「某蹴鞠擾犯諸君,多有得罪。還望將這僮僕放開,不敬之處,某自當賠償。」

李氏姊妹已經臉色通紅,相覷一眼。

「只是馬匹受了些驚擾,並無大礙。」片刻,只聽李瓊細聲答道。

「無礙?」青年一訝,看看馬匹,又道:「可驚著了女君?」

李瓊面上更紅,連連搖頭:「並無甚事。」說著,轉而對僕從道:「快快鬆手。」

僕從答應,放開了那少年。

「君侯!」少年揉揉胳膊,不滿地瞪了那兩名僕從一眼,走到青年跟前。

青年看看他,神色稍稍緩下,卻對李瓊一笑,再禮道:「君若有不適,可遣使找虞陽侯,某必不敢辭。」

李瓊忙還禮:「君侯言過了。」

待她抬頭,那青年卻已轉身離開。

「君侯。」少年跟在後面叫道,沒走兩步,突然回頭看了姚嫣一眼,似有疑惑,卻快步跟上。

一場虛驚過後,三人又覆下羃離,回到馬上。

李氏姊妹似乎興奮得很,望著沿途景緻,不住地品評談論,似乎是第一次來到承光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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