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一 第十六章 離別

子時,氐盧城中的一處民宅突然燒起了大火。

城中的羯人在深夜中被驚起,趕緊前往查看。不料,火勢迅猛異常,不到半刻,竟隨著夜風一路竄上,連城主的宅院也被殃及。羯人頓時亂起,忙取水滅火,搶運財物。

正當上下奔忙之際,氐盧的城門卻被人打開了。成百上千的人沖入氐盧城中,如虎狼般,見到羯人就砍。羯人措手不及,待衝去救援,半個城已經被佔去。

領頭的羯將宴樂了一夜,聞知敵軍殺至方才酒醒,心頭怒起,騎上馬便領人朝城下衝去。

夜色下火煙漫道,一路儘是在大火中坍塌的民宅,映著嘈雜奔走的人影,直教人心頭打鼓。羯將一路大喝開道,縱馬狂奔,路人的人忙避到兩旁。

突然,前方傳來一陣擂鼓般的馬蹄聲,未幾,煙霧中突然奔出一騎鐵馬,上面的人身形偉直,盔甲利刃在火光中映得鋥亮。

羯將腦中仍有些酒勁,正卯足了渾身力氣,怒吼一聲,舉刀迎上前去。

後面的人看得心驚,只見兩馬錯身而過,刀刃鏗鏘一聲,火花迸發。羯將回身再斗,面前忽然寒光如風驟至,他未及回神已慘呼出聲,落馬斃命。

見主將被殺,剩下的羯人登時方寸大亂。見那鐵鎧大將領著身後騎兵洶洶衝來,抵擋一陣,即紛紛朝氐盧山上退去。

攻來的人乘勝追擊,一路掩殺。軍士源源不斷地湧入城中,佔滿氐盧的大街小巷,羯人的哀號聲響遍全城,伴著熊熊的火光,透徹了半邊天。

「硫磺散果然了得!」已經燒毀的城主大宅旁,曹讓向顧昀笑道:「此戰功勞,溫子和餘慶一班弟兄須論半。」

顧昀頷首,朝城中放眼望去,只見大火小了許多,卻仍然在燒,過目處,十之七八已經毀壞。看看溫栩,只見他臉上平靜,並無居功的得意。

「山上的羯人尚有多少?」顧昀問。

「此番羯人共來了三千餘人,全是騎兵。」溫栩道:「領軍者乃石堅女婿,方才已被將軍手刃。粗略所計,城中已殲敵兩千餘,剩下幾百朝山中逃竄。」

聽他答得條理清晰,顧昀不再多問,望向上方黝黑的山中,對曹讓沉聲道:「加派人馬到山中剿殺,不可使一人漏下。」

曹讓抱拳應諾,正要轉身跨上坐騎,忽然想起一事,問溫栩:「先生可見餘慶?」

溫栩頷首,道:「余軍士往山中去了。」

曹讓一訝,當初計議時明明教他留在城中的。

「去山中做甚?」未等他詢問,顧昀已經開口。

「去尋姚扁鵲。」溫栩道。

馬蹄飛馳過氐盧山的山道上。越往上,路越彎曲難行,初時的胡楊紅柳已經被棵棵高聳的雲杉所取代。

一路上都遇到正搜尋羯兵的軍士,顧昀向他們問話,他們不少人都見到了餘慶,卻沒人看到姚扁鵲。

顧昀四周望望,催馬繼續向前。火把的映照下,林中先得愈加漆黑,他覺得心中竟有些隱隱的急躁。

「左將軍!」忽然,餘慶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。顧昀心神一振,望去,只見他從樹叢中出來了,手裡牽著馬。

顧昀忙上前,問:「姚扁鵲何在?」

餘慶一臉沮喪:「未找到。」

顧昀的心稍稍沉下,片刻,問:「可有蹤跡?」

「大約是這路。」餘慶道,停了停,他補充:「我記得那時羯兵追著扁鵲往山上去了,就一直循著過來,可……」

他沒說下去,顧昀看著他,也沒再問,雙眸深暗如漆。過了會,他轉過頭去,朝四下里看了看,命餘慶和跟來的幾名軍士分別往各個方向找尋。

眾人應下,餘慶見顧昀自己也要往叢林中走去,忙道:「將軍,我隨你……」

「不必。」顧昀頭也不回地說,話音未落,已經騎馬朝更高大的一處杉林奔去。

氐盧在鮮卑人眼中是不測的神山,如今看來,這並非虛誇。

如今深秋時節,杉林中卻仍然草木繁茂,顧昀走了一會,身後的路已經被遮去,一不小心便要迷路。不過杉樹雖高大,卻算不上密,尚可牽馬穿行。他抽出刀,一面在路過的樹木上砍下標記,一面打著火把仔細查看。

光照下,地上的草葉凌亂,旁邊的樹枝有些被折斷的痕迹,顧昀將步子放緩,順著向前,走了一段,忽然發現路旁有樣東西,拾起來看,卻是一個羯帽。

顧昀心中倏地一動,手握寶劍,小心地上前去看。

道路邊上,星月如嵌在幕布上閃亮,已是挨著懸崖了。面前卻開闊了一些,棵棵合抱粗的雲杉高聳入雲,地上,入眼便是躺著的兩個羯兵。

顧昀走過去,看看他們,只見都還活著,睜著眼睛看他,目中滿是驚恐。顧昀卻沒有理會,徑自走過去,喊了聲:「姚扁鵲!」

聲音撞在巨大的杉林間,卻無人應答。

顧昀再往前,稍稍提高聲音:「姚扁鵲!」

仍是無人應答。沒走幾步,面前卻又出現了兩名躺下的羯兵。顧昀再看,他們也是被葯倒的樣子。

心中重燃希望,顧昀不禁急切起來。他望向四周漆黑的樹林,疾走大吼:「姚馥之!」

洪亮的聲音驚得幾隻憩在巨樹上的大鳥「撲」地展翅飛起,遠處傳來些隱約的回聲。過後,又歸於一片寂靜。

顧昀站了會,正要再往前走,卻忽而聽到頭頂上有些動靜傳來。顧昀警覺止步,稍稍抬起手中火把。

只見那是一塊丈余高的岩壁,垂滿了藤蘿,頂部,一棵斜出的老松伸著巨大的枝幹遮在上面,形成一個半人高的洞口。

顧昀凝神靜氣,仰頭盯著那裡,右手穩穩按在劍上。

老松下,藤蘿的葉子輕動,未幾,忽然探出一張臉來,火光的映照下,卻正是姚馥之。

顧昀的劍拔到一半,猛然定住。

「左將軍?」馥之看到顧昀,亦是一怔,片刻,她撥開洞口的藤蘿葉子。

顧昀看著她,沒有說話,舉起火把。只見她小心地出來,光照中,頭髮雖有些松垮,卻完好地綰著,羯人衣服穿在身上,顯得寬鬆不少。

「如何到了此處?」片刻,顧昀問。

馥之坐在洞口,一邊放下腳,一邊答道:「尋些物件。」

顧昀沒有問下去,目光落在她發間粘著幾片針葉上。

馥之坐在洞口上,朝下面張望,似乎在尋地方落腳。

顧昀轉頭撇撇自己的馬,片刻,拉上前去。

馥之一愣,看看馬,又看看顧昀,面色微窘。想了會,她抓住幾根粗大的藤蘿,從洞口下來,伸腳踏在馬鞍上。

「我的馬受驚嚇跑了。」馥之一邊小心地往鞍後坐下,一邊說。

「嗯。」

馥之剛想再就著馬匹下來,卻忽然見面前一道身影也跨了上來。

「扶穩!」顧昀低叱,握住韁繩,打馬朝來路奔去。

馥之只覺馬匹倏而跑起,忙將雙手抓住顧昀的鎧甲,坐穩身體。

子夜的風帶著山間特有的寒氣吹來,馥之兩臂的袖子呼呼作響。

馬跑得極穩當,顧昀擋在前面,她並未覺得寒冷,聽著鐵甲顛簸出細微的撞擊聲,鼻間儘是森林清冽的味道。她深深地呼吸一口,卻覺得呼吸間透著著某種陌生的氣息,分不出是火把的煙味還是別的什麼……

「將軍!」轉過一處路口,前面出現了幾點火把,一人朝顧昀飛快奔來。

待到近前看清,卻是餘慶。

「姚扁鵲!」餘慶看到馥之,眉間倏而一亮,驚喜萬分。

馥之微笑,正要答話,卻聽顧昀在前面道:「後方百丈之內有四個羯人,爾等處置。」

餘慶聞言,隨即正色答應。他朝馥之一笑,領人騎馬朝林子後奔去。

氐盧城中,大火已經熄滅,只有城下幾處樓宅冒著青煙。低鳴的號角聲遠遠傳來,有士吏在大聲喝令集結。

四處仍有軍士匆匆跑過的身影,馥之站在街口上,看著面前的已經化作一片廢墟的氐盧城。頭頂一片空曠,星辰都隱匿不見了,唯有一彎新月低垂,靜靜地睥睨著人間。

她看向一旁,來時騎的駱駝安然站著,背上馱著她的隨身行李。

馥之走過去,摸摸它的頭。

再看手中,一張的草葉鮮綠如翠,葉尖潔白如雪。

她想起方才那洞中點起火光的時候,赫然看到石壁上以熟悉的字跡刻著「潁川鶴歸處士為友孟賢求葯於此」,落款是今年八月初六,她的心安穩地落了下來。

銀瓣杜若,生於氐盧一帶山中,十年以上方得開花,其色若白銀。

方士好稀缺之物,銀瓣杜若便常被冠以「仙藥」之名,用來煉製金丹。馥之當年隨叔父來氐盧山,也正是為了此物。不過,銀瓣杜若到底非同一般,叔父找了好久也未找到,卻又幸而識得些物態,最終在那巨松枝下的洞里發現了一株葯苗。

馥之知道叔父所好,當年離開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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