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一 第十四章 氐盧(上)

夜色漸漸褪盡,東方慢慢放明,殘留的寒氣和光照碰撞在一起,將浩瀚的沙海籠在一片朦朧的顏色之中。

號角再次吹響,軍士早已整裝完畢,站在各自的戰馬旁待命了。

「上馬!」一名校尉騎馬奔過,大聲傳令。

眾人紛紛騎到馬上,號角再次吹響,數萬馬蹄踏在沙上,隱隱發出悶雷滾動般的聲音。

「那是何人?」馬上,餘慶望著不遠處騎著駱駝的溫栩,向馥之問道。

馥之將目光掃掃那邊,道:「昨日遭遇的商旅。」她說。

「哦……」餘慶想了想:「昨日毒倒曹校尉的茹茹就是那商旅中人?」

馥之頷首。

「那還許他騎駱駝?」餘慶咬牙:「將軍為何不將他剮了……」話未說完,後腦突然被田文抬手一個爆栗。

「妄議什麼?」田文瞪他:「要你多話!」

馥之看著他們說話,心中想的卻是別的事。

方才在帳篷里,她剛為找到了叔父的一點下落而慶幸,溫栩卻又告訴他們另一件事——羯人半月前已經佔了氐盧。

「栩聞得羯人占氐盧後,對來往商旅課以重稅,路人苦不堪言。栩再三思索,方領商隊眾人繞行百里而至此處。」溫栩道。

這話出口,帳中眾人皆吃驚不已。馥之更是猶如被人當頭潑了一盆涼水,心中剛湧起的喜悅瞬間煙消雲散。

「如今氐盧城中如何?」顧昀問。

溫栩答道:「栩只聽聞城主已被羯人所殺。」……

想到這些,馥之覺得一陣煩悶。顧昀問過這些話之後,便教侍從帶馥之出去,他們再說什麼,自己卻不知道了。

不過,當年她隨叔父游氐盧山的時候,叔父曾告訴過她一些氐盧山的事。

氐盧山地處沙漠與草原的相交之處,地勢險要,卻有綠洲水草,一直是商旅在中原與西域之間往來的休養補給之地。數十年前,一個鮮卑遠支遷至此處,依山築起了氐盧城,依託氐盧山險,既為來往客商提供便利,又坐享東西往來之惠,其繁華遠近聞名。

叔父還說,氐盧城建城雖短,卻是一處寶地,將來必招多方爭奪。現在看來,這話是一點也不錯。

可照那溫栩所言,叔父確是到了氐盧山,不知現下怎樣?馥之心中忐忑不已,自己白費功夫實不打緊,只希望叔父在羯人攻佔之前便已經離開了氐盧……想著,她抬眼望向前方,心中漸漸拿穩了主意。

「石堅野心不小,先佔烏延山,如今又佔了氐盧山,草原大漠皆受其所制。」前頭,曹讓沉聲道。

「氐盧。」顧昀冷笑,聲音低沉而緩慢:「口邊之臠耳。」

氐盧地處東西交通之要道,垂涎的豈止羯人。據顧昀所知,朝中建議在氐盧設都護的奏章每年都有,不過礙於路途遙遠,又有鮮卑諸胡夾在其間,便一直擱置未議。過去,氐盧每年向鮮卑貢入大筆歲賦,又向中原商旅提供便利,方得以安然保存。現在,鮮卑為羯人所敗,中原又遠在千里,羯人自然乘虛搶先。

曹讓聽顧昀這般話,明白其意所指,略一頷首。遲疑片刻,卻道:「將軍信得過那溫栩?」

顧昀看看他,再望向面前廣袤的沙漠,淡聲道:「用人不疑。」

晨時在帳中,顧昀對溫栩說,可以將他商隊中的所有人都放歸,所攜駝馬貨物也可以全數奉還。不過有個條件,溫栩須領他們扮作商隊再往氐盧。溫栩此人果然明白,知道此事由不得選擇,很快便答應了。

顧昀知道曹讓在顧忌什麼。

溫栩畢竟是個外人,又曾與大軍衝撞,將這般大事托與他,實教人難放心。

商賈么?顧昀唇邊冷笑。

上黨溫氏,與東海溫氏一樣,乃前朝皇族之後。

百餘年前,王氏于軍閥中崛起,其稱制之前,溫氏尚享國,而高祖王芾兼丞相和大司馬於一身。在群臣上表苦勸之下,末帝溫元將皇位禪讓於王芾,至此,天下歸於王氏。

立國後,王芾將溫氏一族遷往東海郡,尊末帝溫元為東海公,子孫世襲其號。新朝延續至今已有五世,東海公亦五世。

不過,自第二世的文皇帝起,朝廷感於開國時封下的諸侯日益壯大,便在諸侯之中下手推行削藩之策。

東海公也不例外。到武皇帝登基的時候,東海公只得食本郡賦稅;而武皇帝在位之時,又頒下詔令,將漁鹽冶金收歸朝廷。至此,東海公食邑所得已寥寥無幾,雖朝廷每年所補糧米錢財亦是不菲,但族中人丁眾多,子弟生活日漸困頓起來。後來,一些旁支族人開始自行謀划出路。他們將東海物產販往內地牟取暴利,雖每年須上繳重稅,卻也收穫頗豐。

一來二往,經商在溫氏族人之中蔚然成風,名聲漸大,甚至皇帝也知道了。一次,東海公到京中述職,昭皇帝召見他時,曾指著腰間玉帶上的一顆東珠笑道:「朕聞此珠乃少府在貴子弟手中得來,不知確否?」東海公聞言赧然。

不過,溫氏畢竟是前朝皇族,經商之風雖盛,東海公嫡支卻從不參與。

這情形持續了很久,直到十五年前,被現任東海公家中發生的一件大事改變了。

東海公先娶妻劉氏,早死,留下一子;後又娶妻孫氏,又育一子。立嗣之事有長幼之序,按理,當立劉氏子為世子。然而,劉氏母家單薄,而孫氏出身豪族,對此事多有阻撓。後來,劉氏子不堪繼母苛待,攜妻子離家遠走上黨,隨族中叔伯習經商謀生。東海公雖心疼兒子,卻拿孫氏無法,又幸好身體康健,立嗣之事便絕口不提。

此事在京中貴胄間早已不是秘聞,顧昀也曾聽人提起一二。

東海公畢竟是前朝余脈,朝廷多有監視。顧昀為皇帝近臣,曾聞廷尉奏報東海公之子通商西域,故而方才聽到溫栩自稱上黨人士,又見他氣度不凡,便忽然想起這些事來。

不出所料,顧昀提到東海公的時候,便從溫栩的臉上看到了答案。

那一刻,他也知道溫栩必全力以赴。

聽說東海公去年染疾之後就一病不起,立嗣迫在眉睫。此時獲得一份朝廷的封賞,於溫栩父親這一脈而言有何意味,溫栩自然清楚得很。

朝陽升上了天空,照在烏延山的秋草上,卻讓人覺得帶上了一曾詭異地紅。

張騰用劍挑開地上一塊羯人的殘甲,朝正倚在一塊大石邊上歇息的王瓚走去。

「又想京中哪家女子?」張騰笑著拍拍他的肩,在旁邊另挑一處坐了下來。

王瓚瞟他一眼,沒說話。

張騰看看王瓚,只見他一身鎧甲,頭盔放在一旁,正理著衣袖。半夜混戰,他的衣服已經刮破了幾處,頭上的束起的頭髮也有些散亂了。不過,這人的臉上倒仍乾淨,還是一派神清氣定的模樣。

「聽說王主簿手刃了五人?」張騰悠悠地說:「雖不及軍司馬我,卻也算功勞了。」

王瓚「嘁」了聲,沒有抬眼,卻學著他的語氣:「軍司馬莫不記得了,今朝奇襲之計乃王主簿我進言定下的。」

張騰不理會,卻也動手解下頭盔,繼續道:「都督也是,竟讓帳下主簿出戰。不知根由的還以為都督無將了。」說著,他從腰上的食囊理拿出一塊糗糧,掰開,遞給王瓚一半。

王瓚搖搖頭,笑而不語。

大軍出征千里,以武功論賞,他王瓚豈是甘願空耗在一個文職上的碌碌之輩。都督曾受父親恩惠,知他心意,也並無阻攔。

烏延山隘口狹長,無樹木蔭蔽,山上亂石嶙峋,易守難攻。大軍到達後,大將軍遣前軍稍加試探,果然,羯人已在此處設下了重兵。他立刻命令大軍後撤五里紮營,設下拒馬,與羯人兩相對峙。

王瓚仔細觀察烏延山地形,發現烏延山雖險,卻並非銅牆鐵壁。他看到山樑余脈在山前伸出一座小山坡,並無多高,卻離隘口甚近,又有巨石為護,正好駐弩兵。

眾將在帳中商議之時,王瓚出列,向大將軍進言。

大將軍果然採納,與眾將商議,決定遣勇士五百人攻佔此山。

經過兩日準備,一場廝殺在太陽升起前展開。羯人很快發現他們,吹響了號角,卻被早已攻上了山頂的弩兵擊退,隘口前留下幾百屍首。王瓚緊握著刀,身體里是從未有過的亢奮,看到羯人打扮的便上前揮去。他到現在仍清晰地記得自己第一次割斷別人的喉嚨時,那個羯兵臉上驚恐的神色……

王瓚挽好袖子,不再看上面仍隱隱可見的血跡,望向山坡下。軍士們已經排著長長的隊列,豎起了盾陣,擺好弩機。而對面,羯人亦已集結,不斷有冷箭打在頭頂的石頭和盾牌上。

一切盡在預料之中。

他唇邊揚起一抹淺笑,這般簡單的戰法,考慮到的當然不止王瓚一人,可在帳中他是最早說出的一個,便是佔了先機……

「仲珩。」少頃,張騰忽然叫了他的字。

「嗯?」王瓚轉頭。

只見他吃著糗糧,臉上的玩笑之色已經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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