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一 第十二章 商旅(上)

馥之怔了怔,片刻,神色自若:「左將軍。」

顧昀略一頷首,許是陽光仍熾烈,他的眉頭微微微鎖著,顯得眼睛的輪廓更為細長。他瞥瞥馥之,語氣淡淡:「扁鵲不歇息?」

馥之淺笑,轉回頭去:「將軍不也未歇息。」

顧昀沒有說話,只聽一陣沙沙的腳步聲,待馥之再瞥去,顧昀已經在離她一步開外的地方坐了下來。

馥之有些詫異,看著他。

顧昀沒有理會馥之。只見他將頭盔放在一旁,又伸手將護胸甲胄下濕透的領口拉了拉,向後仰倒,躺在鋪滿了胡楊落葉的地上,自顧地閉上眼睛。

馥之卻雙目瞪起,片刻,收回目光,低頭看看手上的巾帕,繼續浸到水裡清洗。平靜的水面被掬起的水花打亂,漣漪層層漾上池邊。

心裡頭有些怪怪的。

跟著舅父多年,馥之對禮法教條原本也早是一副陽奉陰違的心思。可這般身份的人在她面前敞衣仰躺,馥之卻的確還是第一次見到。

「……京中子弟!嘖嘖!」馥之想起去年從御史中丞位子上告老還鄉的舅公提到京城紈絝時,那一臉鄙棄的表情。

「明日入夜前可至氐盧山。」

這時,顧昀的聲音突然緩緩響起。

馥之心事被觸及,抬起頭。

只見顧昀的眼睛睜開了狹長的縫隙,看著她:「先前約定之事,扁鵲須牢記。」

馥之知道他在提醒白石散人的事,唇角彎了彎,不答卻問:「將軍尋陳扁鵲,所為者何人?」

大風吹過,胡楊葉子沙沙地響,漸漸平靜的池面又微微皺起。

顧昀盯著馥之,眸光如墨。片刻,卻轉過頭去,重又閉上眼睛。

「我亦為我叔父。」

到了下晝,眼見日頭西移了,將官來傳令,讓眾人即刻出發。

餘慶揉著眼睛,望望天空,長長地打了個哈欠,臉上卻是滿足的笑容。

晌午睡了一個難得的好覺,上路時,軍士們的精神顯然高漲了許多,連馬都比素日跑得輕快。馥之身邊,以前那兩個在日頭下如霜打茄子般的人恍然已經不見,餘慶和田文興緻很好,兩人沒完沒了地聊了好一段路。

太陽在中天經過,馬蹄踏著著塵土,騎士們的影子在陽光下愈發拉長。

夜裡紮營的時候,眾人正生火,突然,馥之聽到遠處有些嘈雜的人聲響起。

「怎麼了?」餘慶手裡撥著火,望向那邊。

田文看了看,想了想,道:「許是又獵了野駱駝。」

餘慶笑起來。

正說話間,卻見一名小校急急地奔跑過來。他的眼睛在人群中到處望,看到馥之,忽然一亮,忙疾至跟前一禮:「姚扁鵲!將軍有請!」

馥之訝然:「何事?」

小校一臉著急:「扁鵲去了便知!」

馥之覷覷田文和餘慶,對小校點頭,隨他去了。

待趕到顧昀處,只見這裡火光通明,圍著好些人,神色急迫。見到馥之,他們神色一展,有人大聲喊道:「姚扁鵲來了!」眾人目光投來,紛紛讓開一條路。

馥之疑惑地走到他們中間,正對上顧昀焦慮的目光。他蹲著身,正為地上躺著的一個五尺大漢卸甲。那大漢似乎是個將官,雙目緊閉,已然沒了知覺。

馥之走上前,也在大漢面前蹲下身,只見他面色發紫,嘴唇青黑。馥之忙伸手把脈,只覺脈搏雖虛弱,卻所幸還未消失。

「怎會如此?」 馥之皺眉問顧昀。

「曹校尉方才抓了一個胡人,被其施蠍毒。」顧昀簡短地說。

「蠍毒?」馥之一訝。這曹校尉的樣子確是中毒之象,卻不想竟是蠍毒。她看向曹校尉周身,只見他右手上的袖子已經被捲起,小臂上緊緊地纏著布條,散發著雄黃粉的味道,以下的手已經烏紫腫脹。

「如何?」顧昀急促地問。

馥之未答,卻問:「那毒物可還在?」

顧昀回頭,身後一個軍士頷首上前,將一塊布遞到馥之眼前。

馥之看情那毒物,不禁倒吸一口涼氣。

布上放著的一隻碩大的蠍子,雖已經被砸的扁爛可怖,卻看得出通體黃如琥珀,尾上的蟄針已經沒有了。

蠍子為五毒之一,自南方瘴地至北方沙漠均有分布,人所共知。一般的蠍子,毒性並不大,人被蟄了,塗上些雄黃粉便無大礙。可是這種蠍子卻不同,產於西域,是有名的毒物。白石散人數年前從西域商人手中買得幾隻,讓馥之拿去浸了藥酒,現在還儲在太行山的石窖里。

顧昀看著馥之,只見她長眉微擰著,面色沉凝。他隱約感到此事大約不妙,正要開口詢問,卻見馥之低頭,伸手往腰上摸出一個小小的皮口袋,打開,從裡面拿出一隻藥瓶。

「煩使其張口。」馥之拔開瓶塞,倒出幾個黑乎乎的小丸,對顧昀道。

顧昀猶豫片刻,依言把曹讓的嘴掰開。馥之抬手,幾個小丸落入了曹讓口中,又讓人給曹讓喂些水,以助消解。

「嚮導何在?」忙過後,馥之又問。

顧昀看她一眼,即命人去請嚮導過來。

未幾,一個四十上下的壯漢隨著軍士走了過來,向顧昀一禮:「將軍。」顧昀頷首,看向馥之。

馥之望著嚮導,問:「足下可知穴蛛?」

嚮導一訝,點頭:「知道。」

「附近可有?」馥之問。

嚮導點頭:「有,我方才還見到一隻。」

馥之頷首,向顧昀道:「煩將軍遣人隨嚮導去擒些穴蛛來,五隻足以。」

顧昀詫異地看她,沉吟片刻,卻命身後軍士照辦。

軍士領命前往。

馥之沒再說什麼,只低頭給曹讓把脈,又小心地翻動他的手臂,細細查看蜇傷。

「曹校尉如何了?」顧昀再問道。

「暫無性命之虞。」馥之道。

聞得此言,周圍眾人都舒了一口氣。

「那施毒的胡人是何來歷?」馥之問。

顧昀的目光從曹讓身上離開,看看她,淡淡答道:「方才曹讓發現一隊商旅,那胡人是商旅中人。」

馥之微訝,正要再問,嚮導卻已經帶著捕蛛的軍士回來了。

「穴蛛夜間覓食,我等沒走幾步便捕足了。」嚮導笑道。

軍士將一個小布袋呈上來,顧昀接過,只見布壁上一動一動的,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裡面蠕動。顧昀看著,不禁皺了皺眉。

「給我。」馥之伸手過來,接過布袋。只見她先用一塊巾帕隔住手,然後打開布袋,看了看,從裡面小心翼翼地捏起一隻穴蛛。

待顧昀看清那穴蛛的樣子,只覺身上一陣疙瘩。此物與平常家宅中的蜘蛛不一樣,體型大出許多,腳上還有密密的毛,端的怪異。

周圍眾軍士亦是疑惑,議論聲漸起。

馥之的表情卻一派平靜,她一手捏著穴蛛,一手握住曹讓的手臂,將穴蛛輕輕放在蟄傷上。

顧昀突然覺得上頭的火光有些亮,微微別過眼睛。過了會,周圍的人忽然發出一陣低低的驚嘆,顧昀訝然回視,卻見那穴蛛已經落在了地上,肢體蜷曲,竟是死去了。

馥之卻繼續打開布袋,再捏起第二隻穴蛛,又放在傷處。

顧昀這回沒有移開眼,只見那穴蛛定定地伏在傷處,火光下卻看不分明動作。稍傾,穴蛛動了動,竟也蜷起八腳,滑落到了地上。

馥之看看眾人和顧昀的表情,並不意外,伸手再往口袋中去取穴蛛。一邊取一邊開口道:「穴蛛居於沙穴之中,喜食蠍,尤愛其毒汁。而其吮之時,亦蟄其汁,以克蠍毒。」

眾人聽她這番解釋,豁然明白過來。顧昀看向曹讓的手,果然,那紫脹的顏色竟消減了許多;再看他的臉,唇色也恢複了些。

待最後一隻蜘蛛抽搐落地之後,馥之摸摸曹讓的脈搏,已經平穩了。她鬆口氣,看向顧昀,道:「可置帳一頂,將曹校尉移入,明日便可轉醒。」

顧昀心頭一喜,立刻讓軍士去置帳。眾軍士皆興高采烈,忙搶著去張羅帳篷鋪蓋之物,紛紛奔走起來。顧昀再回頭看馥之,卻不見了她的身影,攔住小校問起,卻回答說姚扁鵲回去了。

顧昀愣了愣。

「小人再去將扁鵲請來?」小校道。

顧昀望望馥之營地的方向,卻道:「不必。」說罷,轉身大步走向置帳之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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