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一 第六章 米糕

自文皇帝起,朝堂對軍功日益看重。

王瓚的父親雍南侯王壽對此很是清楚,於是當大將軍出征之事定下來的時候,他便入宮探望了一回太后。之後不久,朝廷旨意傳下,王瓚隨軍,跟隨都督劉矩掛了個主簿。

對於這件事,王瓚沒有違逆。

提起行伍生涯的鮮衣怒馬,男兒誰無幾分建功立業的豪情在懷,他還是很接受的。不過主簿乃文官,是個閑職,須日日對著書簡地圖,王瓚冶遊多年,突然要過這樣的日子,到底覺得枯燥了。

所以那日,當聽說可以出去一趟,且無刀兵之險,他沒多想就跟著顧昀去了。

不料,倒真是開了眼界。

姚馥之這妖女果然是有些本事的。大將軍在她到來的第二日便完全清醒,之後每日服藥,日日好轉起來。

軍中眾人對馥之自然刮目相看,大將軍則更是感激不已,別的不說,自從大將軍開口說話之後,馥之的營帳中就有了專門的侍婢,帳前有衛士輪值,飯食湯沐也是獨一份的。

都督命軍醫按馥之的藥方去治療其他的染疫軍士,也喜訊連連,說果然見效。都督大喜,又遣人將藥方傳往附近郡縣,上報朝廷。

眼見要度過難關,眾人一掃多日來的沉鬱之氣,士氣重又高昂起來,出塞征羯人之事也重新回到眾將口中。不過上下仍不敢掉以輕心,大將軍雖無礙,其營帳眾人仍在馥之限定的半月隔離期之內。所幸大將軍豁達,命營中軍士每日操練,養精蓄銳,自己仍遵守醫囑留在帳中,每日與都督顧昀等人商討方略。

轉眼間,來到這營中已有近十日了。夜裡,馥之從隔離染疫軍士的營帳查看回來,疲憊不已,收拾過以後,迫不及待得倒在了睡榻上。

正當睡意沉沉襲來,忽然,馥聽到帳外有人在同侍婢說話,似乎是阿四。

馥之起身,往外喚了一聲。片刻,只見帳門掀開,阿四跑了進來。

「何事?」馥之問。

阿四一臉神秘,衝到馥之榻前:「阿姊,我打探到了不得的事。」

「嗯?」馥之訝然看他。

阿四壓低聲音:「阿姊可知那左將軍與主簿是何來歷?」不等馥之回答,阿四興奮地說:「左將軍乃大長公主之子,主簿與今上乃是宗親!」

原來這就是了不得的事,馥之的神經放鬆下來。

她問:「誰人同你說的?」

阿四眼睛亮亮的:「方才我聽大將軍帳中侍衛說的,還說主簿的阿爺是什麼侯。」

馥之點點頭,掩口低低地打了個哈欠。

阿四嘿嘿地笑,立刻乖巧地說:「阿姊好睡,我聽到有趣的再來告知阿姊。」

馥之笑笑,道:「等等。」說著,起身到案上拿過一個小布包來,交給阿四:「留給你的。」

「哦。」阿四應聲接過,打開,眼睛忽而一亮。只見裡面包著好幾塊米糕,潔白如雪,阿四歡喜地咧開嘴。

「多謝阿姊!」他笑得燦爛。

「去吧。」馥之道。

阿四點頭,連蹦帶跳地跑出了帳篷。

馥之重新在榻上躺好。

「……左將軍乃大長公主之子,主簿與今上乃是宗親!」阿四方才說話的神氣仍在浮現。馥之不禁覺得好笑,這孩子對外面的天地總揣著好奇,在塗邑時,就老喜歡追著自己打聽,縣尉說阿四就是個不安於室的命。

天下宗親諸侯多如牛毛,偶爾遇到一兩個侯門子弟並沒什麼大不了;不過,阿四說的大長公主,馥之倒是知道的。

大長公主是今上的姑母,與先皇穆帝是姊弟,同為昭惠何皇后所育。據說大長公主頗得先皇愛護,幾十年出入宮禁自如,其名天下皆聞,炙手可熱。大長公主及笄後,嫁入了開國功臣顧氏,可惜未出七年,其夫故去了,大長公主為夫守喪三年,期滿之後,經先帝准許,又嫁給了豪族竇氏。

馥之會知道這些,是因為潁川世代高門,以中原正宗自居;而當今皇族王氏雖貴,卻是以隴右寒族之身而後起,潁川士族甚為不屑。大長公主的事迹在那裡常常被當作反例提起,以教導女子恪守禮教。

想到這些,馥之閉上眼睛,若自己沒有那個不羈世俗的叔父,自己現下會如何?她是否也要和叔伯家那些同齡姊妹一般,坐在家中聽長輩訓導婦道,等待嫁人生子?

阿四回到歇宿的營帳時,顧昀和王瓚都在裡面。顧昀正在燈前拭劍,王瓚坐在榻上,閑閑地翻著一本書。

由於隔離出來的營帳有限,馥之一個女子又佔去了一帳,剩下的人只得將就。於是,顧昀和王瓚住到了一起。阿四是個機靈的,王瓚和顧昀在他眼裡雖不如何,卻是自己在這軍營中第二熟絡的人了,見與阿姊同住已是無望,便轉而到他們面前走動起來;王瓚對阿四談不上喜惡,卻不反對跟前有個殷勤端茶遞水的人,沒兩日,他跟顧昀打了個招呼,阿四便堂而皇之地住到了他們的帳中。

「去了何處?」王瓚頭也不抬地問。

「去找阿姊。」阿四道,掩上帳門,走到王瓚的案前坐下。

除了這裡,阿四能去的地方也就那麼一處,王瓚用腳指頭也能想到。他瞥瞥阿四,卻見他正將一個布包拆開,裡面竟是米糕。

阿四將手在衣服上搓了搓,拈起兩塊米糕一下塞到嘴裡,腮幫子撐得鼓鼓的,滿臉享受的表情。

「主簿也來一塊?」他見王瓚正看著,大方地把布包推到他面前。

若在往常,這些普通小食王瓚是從不放在眼裡的。但如今卻不同,王瓚隨軍兩月,口裡早已淡得沒味了,見到這米糕竟也覺得有些嘴饞。

「你阿姊給的?」王瓚問。

阿四驕傲地點頭:「大將軍賜給阿姊,阿姊又親手給了我。」

王瓚盯著米糕,卻不著急拿,放下書來,向顧昀道:「甫辰,米糕。」

顧昀坐在燈火光影中,看看這邊,往劍上呵了一口氣:「不必。」

王瓚不再客氣,伸手去拈起一塊,放到嘴裡咬下一小口,細細品嘗。米糕甜甜糯糯,香軟可口。

阿四看著王瓚,有些愣神。

「主簿用食的樣子同阿姊甚似哩。」阿四說:「小口小口,怕吃完就沒了似的。」

王瓚橫了他一眼。自己出身宗親侯門,吃相斯文那是必須的,竟被這小子拿來與姚馥之那一介游醫相提並論。

顧昀在一旁聽到,卻覺得好笑,不禁扯了扯嘴角。

「你阿姊除了用食裝裝風雅,還會什麼?」王瓚不屑地說。

「我阿姊會的可多呢!」阿四睜大眼睛,抹抹嘴:「阿姊會寫字,會誦經典,走起路都不帶風,府君說阿姊定是大家裡出來的。」

大家?王瓚心裡哼一聲,不以為然:「哪個大家?」

阿四一愣,呵呵傻笑:「不知。」

「你阿姊當初是為尋叔父而至塗邑?」這時,一直沉默的顧昀突然開口問道。

阿四看看他,點頭:「是。」

顧昀將手中的劍對著燈光看了看,放下,轉向阿四:「可知其姓名?」

阿四想了想,不甚確定地說:「……似乎叫什麼姚虔?」

「姚虔?」王瓚皺皺眉,自己似未曾聽過這號人。與顧昀相視一眼,他也是一臉茫然。

「姚扁鵲可曾說過她是何方人氏?」顧昀又問。

阿四搖頭。

顧昀眉頭鎖起,不再說話。他有些煩惱那日答應姚馥之的事,不知是對是錯。故而大將軍清醒後,他曾把這事稟報。大將軍也覺得詫異,卻說既然答應在先,姚馥之也治好了疫病,帶她上路也無妨,多派人盯著便是。此後,姚馥之被安排一人獨帳,又有了侍女專司服侍,恐怕也是大將軍故意而為。

阿四見顧昀不出聲,口裡塞著米糕,卻對顧昀手上的劍好奇起來。只見那劍在昏黃的燈下寒光隱隱,不用細看也知是件上好的利器;又看看顧昀,那劍明明很光亮了,他仍在專心地細細擦拭,一遍又一遍。

看著顧昀的側面,阿四突然發現這人其實長得挺好看,劍眉挺鼻,臉頰的線條像巧匠雕出來一般利落;眼睛也生得奇特,眼角微微上揚,竟是個秀氣的形狀……

「今日未見你阿姊,她何處去了?」一旁王瓚忽然問道。

「阿姊今日去了疫帳。」阿四道。

「疫帳?」王瓚愕然,顧昀亦再度側過頭來。疫帳是專門設來隔離染疫軍士的地方,自從疫病橫行,每日都有人被抬進去,出來的人除了軍醫就是死者。眾所周之,那是個可怖的去處,日日可聽見絕望的叫喊聲傳出,聽得人心悸,百丈之內絕無閑人敢近。

「嗯。」阿四忽然一笑,道:「大將軍體恤將士,命人抬去好些大桶,為病人葯浴。」

「哦……」王瓚點頭,卻忽地一愣,看著阿四:「你說你阿姊今日就是去了疫帳?」

阿四點頭 :「是。」

王瓚又看向手中米糕,他想起那日妖女為大將軍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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