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一 第四章 歸營

晚上並無月光,星辰像螢火一般綴滿夜幕。

一行人點著火把走了兩個時辰,顧昀選了一塊較為平坦的坡地,升起篝火,命眾人歇息露宿。

趕了許久的路,各人都已經疲憊不堪,用過糗糧漿食,安排下守衛輪值,都倒頭睡下了。

王瓚捂著裘衣,雖然睏倦,卻一時睡不著。他提防地看看睡在篝火那頭的馥之,片刻,閉上眼睛,過了一會,再睜開。自午時見面以來,這女子連番作怪,他總擔心自己一不留神,這妖女就會再變出什麼教眾人措手不及的東西。

說來也是費解,王瓚在京畿也算見多識廣,卻從未見過有人會如此逼真的易妝。若非其親自點破,自己竟也要蠢蠢地蒙在鼓裡。一路上,王瓚不住地打量馥之,細看之下,她的眉眼還是那眉眼,臉廓也還是那臉廓,卻嬌艷靈動,儼然換了個人。

焉知不是半老婦人妝作二八少女?王瓚曾揣測地想,可又發現她神態自然,相較之前似乎少了些僵硬,卻越發覺得這回是真的了。

胡想什麼?王瓚覺得自己有些自尋煩惱。自己身上這佩劍乃先祖傳下,沙場上飲人血無數,妖邪莫敢近前。稍後她便是敢化作惡鬼我也一劍結果了她!王瓚心道,他轉過身去,強迫自己入睡。

馥之靜靜地將自己裹在氈子里,旁邊,阿四的呼吸已經帶起了細微的鼾聲。

眾人七零八落地躺在篝火邊上。顧昀就在不遠,側身向著這邊,火光將他的眉眼勾勒得沉穩深刻。雖閉著眼睛,卻能看得出氅下按劍的手。

王瓚在顧昀旁邊,時而窸窣地翻身,似乎睡得不大安穩。

馥之睡不著,睜眼望著天空,心事在胸中細細翻轉。

她父母早逝,自幼便跟隨了叔父姚虔。

姚虔好雲遊,馥之十歲的時候,他把馥之託付給忘年好友陳勰照管,便出門遊歷去了。陳勰號白石散人,據說以前在醫理學問上頗有名頭,老了便在太行山中結廬隱居,不問世事。馥之與叔父約定,每半年碰面一次,或叔父上太行山找她,或返潁川家中團聚,七年來從無例外。

可今年夏末,馥之在太行山等到約定之期過去還不見叔父到來。馥之按耐不住,下山回家,僕從卻說叔父還未歸來,只有一封月前託人捎來的書信。馥之忙取信來看,發現這信果然是給自己的。叔父言語寥寥,大致是說這次外出比預想要多費些時日,暫不回來,叫馥之不要擔心。

馥之苦笑,焉有不擔心之理?

叔父多年雲遊名山,好清修,結交了一群醉心方術的朋友,還自號「鶴歸處士」。近年來與他見面,叔父總愛同她聊些與方士清談之事,馥之真怕哪一天他當真拋下俗事一去不返。

如今叔父遲遲未歸,實在教她坐立難安,思前想後,決心自己去找叔父。

馥之認真地查看了叔父留在家中的遊記,將他特別留心或喜愛的地方一一列出,常來往的朋友所在也一一打聽清楚,計畫好行程之後,馥之回太行山向白石散人稟告一番後,便負起行囊上路了。

以前,叔父也多次攜馥之雲遊,旅途於她而言並無障礙。這一回,馥之獨自行走了許多地方,按路線一一尋訪打探,卻毫無收穫。叔父的好友,最近的見面時日也是在幾個月前了,近來何蹤竟無人知曉。

失望之下,馥之仍不甘心,又繼續按計畫來到了塗邑。叔父在遊記中對塗邑一帶風物盛讚,據他說,此地是個上好的清修之處。

不料,這個地方偏僻難尋,又適逢疫病蔓延,路過鄉村人人闔戶,更是不好打聽。所幸天無絕人之路,馥之在一間破廟裡救起了因染疫而被棄野外的阿四,一問身世,竟就是塗邑人。阿四在馥之的醫治下,幾天功夫便得好轉,痊癒後,便領著馥之到了塗邑。邑中鄉人見到阿四活生生地回來,又驚又喜,馥之也自然而然被當作了救命的神仙留在邑中。

馥之在塗邑一邊看病一邊打聽,待了將近半月,卻仍舊沒有叔父的消息。眼見這病患都已無大礙,恰巧易容的妝粉又被阿四打散了,馥之便決心離開此地,再往別處找尋……馥之原本考慮先返太行山去取妝粉還是繼續往塞外,現在卻是不必再想了 。

她摸摸臉頰,妝粉雖好用,每每洗掉它,卻仍覺得皮膚一下舒適了許多。

「女子獨行在外,只怕是非來惹,每日塗抹此物,可保平安。」白石散人知道她與叔父感情非同一般,沒有反對,叮囑一番,又將一瓶妝粉交給她。

那妝粉也不知是用什麼制的,以水調勻之後敷在臉上,干透後,皮膚就會變成鄉野農婦那般褐黃的顏色,看上去粗糙且神情僵硬,還會綳出些細細的皺紋。不過白石散人叮囑說,此物雖是無害,用久了臉上便會真的綳出皺紋,夜間入睡定要洗去。

「不過馥之尚年輕,生些皺紋也必無老態。」當時,他笑得奸詐,露出所剩無幾的牙齒。

那老叟必是怕我一去不回,才不肯給我藥方呢。馥之望著天上的星斗,心中琢磨著。

阿四是知道馥之真容的,也知道她使葯末制人的手段。

那是馥之在破廟裡救治阿四的時候,因為要守在旁邊照顧,馥之索性不易妝。後來,有幾個流民想把他們從破廟裡趕出去,馥之發怒,又使了螟蛉子。

馥之為何要易妝,阿四沒問過,卻不肯配合,在人前也仍然「阿姊阿姊」地叫。結果叫多了,塗邑的孩子也跟著他順口叫馥之「阿姊」。不過在塗邑以後,但凡馥之睡下,阿四必定要守在外間,凡事親自通報,易妝之事便一直不曾被人發覺。

想到阿四,馥之在心中嘆口氣,側頭看看。這孩子不錯,機靈通透,但自己往下還要去尋叔父,是不可能帶他走的。

驅疫之後便教他回塗邑吧……馥之睏倦地想,慢慢閉上眼睛。

太陽下,寂靜的大路上遠遠起了一陣塵頭,早有營門處的守衛望見,報知正在附近巡邏的校尉曹讓。

曹讓趕緊到壁門前觀望,果然,幾騎人馬賓士近前,為首一人,正是左將軍顧昀。

「啟壁門!」曹讓對士吏大聲喊道。

壁門在眾人合力下緩緩開啟,馬蹄下卷著塵土,徑自奔入。

「吁!」顧昀大喝一聲,將馬拉住。

「左將軍!」曹讓忙上前,向顧昀抱拳一禮。

「孝正。」不等穩住馬,顧昀便問:「大將軍如何了?」

「大將軍昨夜又是嘔吐,現下正昏睡。」曹讓道,眼睛期待地往他身後望去:「方才都督還遣人來問左將軍可請到了扁鵲……」這時,他突然看到王瓚旁邊巾幗布衣的馥之,愣住。

「如此。」不等他細看清楚,顧昀已經打馬,領眾人向前面趕去。

目光忽而從四面八方彙集過來,營中的人突然見到一個妙齡女子跟在左將軍和主簿身後歸來,大為好奇。一隊巡邏軍士與他們錯身經過,不少人回頭觀望,引得士吏一陣呵斥。

馥之第一次來這種地方,也不住將眼睛環視,只見面前營地開闊,校場上操練的軍士隊列儼然,行進有序,遠處營帳整齊,甚為壯觀。

王瓚瞥見她不住往四處看,想她定是被營中赳赳氣勢鎮住,突然覺得心情大好。他唇邊揚起一個自得的笑,將手中的鞭子一打,馬蹄輕快地入了營帳的陣列之中。

在幾千的帳篷中,主帥的營帳並不華麗,卻無疑是最大的。外面軍士把守森嚴,經帳外士吏通報後,顧昀和王瓚才得以引馥之進入了帳中。

雖已是日中之時,帳內卻光照昏黃。濃烈的葯氣之中,幾人正站在一道黑漆屏風前,面色凝重。見到他們,一人急急出來,不待見禮,便向顧昀問:「扁鵲可尋到?」

「稟都督,扁鵲已至。」顧昀一禮,說完,讓出身後的馥之。

看到這年輕女子,都督劉矩怔了怔,有些不敢相信。

「這便是那塗邑扁鵲?」劉矩松下的眉頭又微微擰起,與身後幾名軍醫稍稍對視。各人臉上也儘是狐疑之色。

「正是。」王瓚瞥瞥馥之,亦一禮,道。

自從救了阿四,馥之對這樣的目光已經習慣了,並不以為忤。

她上前行禮,緩聲道:「馥之略通藥理,不敢稱扁鵲。今隨將軍前來,不知病患何在?」

劉矩見這女子雖年輕樸素,言語卻不卑不亢,不禁深思起來。想到方才軍醫言大將軍病勢已是危如累卵,他心中著實發虛。也罷,此女既治癒過鄉人,或另有見地,讓她看看大將軍也好。

決心定下,劉矩道:「扁鵲隨我來。」說完,轉身向後走去。

馥之跟上。劉矩領她繞過那黑漆屏風,只見後面床榻俱全,油燈的光亮中,一名身長五尺的壯年男子卧在榻上,雙目緊閉,身上覆著厚厚的被褥。

「大將軍五日前突然發熱嘔吐,之後便卧床不起。」劉矩沉聲道:「連日來藥石不斷,竟無起色。」

馥之看著那面色蠟黃的人,微微頷首。

原來大將軍染了疫,她瞥了一眼跟在旁邊的顧昀,怪不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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