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一章 夜鶯

文遠算著日子,原以為元煜再拖,一個月之後也會回到五原。不料,一道正式的命令傳來,元煜暫治宜禾,朔北的所有事務,暫且交給文遠全權處理。

而宜禾城中,新的官署已經迅速建起,雖然沒有五原完備,卻能看得出元煜重整西北的決心。天山河谷里的搜尋已經結束,眾人折騰了半個月,什麼也沒有找到。而宜禾城中的日常事務,也轉到了收復失地後的戍衛和重建。

不過,每個人都能感受到元煜的變化,誰也沒有見過這樣的朔北王。

官署中,氣氛很是壓抑。

元煜比從前沉默了許多,每日都把自己埋在各種公務和卷牘之中,不知疲倦。從前,他也是一個很勤快的人,但是相當懂得勞逸結合,還曾經教訓過那些徹夜苦幹的屬官,說過勞而死是最不值錢的。但是現在,他早起晚睡,好像要把所有精力都耗光一樣,整個人都瘦了一圈。

徐衡知道他的心情,忍不住勸道,「殿下,還是歇一歇吧,夏公子若是看到你這樣,她也會難過。」

元煜沒有答話。他何嘗不想歇一歇,可是稍有停頓,他就忍不住去想初華,她失蹤前說的話,還有她跌落的那處山崖,想到她很有可能已經死去,並且連屍首都找不到,他的心就無法抑制地疼痛,空蕩蕩的,無法彌合……他只有讓自己不停地做,不停地想,累極了倒下就睡,才能讓自己稍微好受一些。

他甚至還發了初華畫像,傳往天山附近的各處城池及西域各國,能提供線索的人,賞金一萬。屬官們曾提出異議,說此舉無異大海撈針,且元煜剛破匈奴,這般舉動,只怕會讓西域各國認為他在發號施令。

但是元煜沒有退步,仍然我行我素。

田彬的消息傳來之時,元煜正在巡城,接到傳書,立刻出發,徹夜趕往車師。

車師距離宜禾不遠,是一座商業繁榮的城池。自從匈奴被元煜攻滅之後,西域人心惶惶。車師國王卻十分看得開,向宜禾提供糧食,主動示好。田彬到此追查初華的蹤跡,城中的官吏亦不敢慢待,全力配合。

「小人按殿下的吩咐,在各處人市查問近來曾在匈奴一帶收購人口的人販,聽聞此人曾經收得一個中原女子。小人追蹤而來,在這城中。」牢房前,田彬對元煜道。

元煜頷首,道,「你們問了么,他說了什麼?」

田彬道,「我們捉到他的時候,他喝得爛醉如泥,不久前才醒來。他說,他那個中原女子的確是匈奴收來的,不過是別人轉手給他的,從何而來,他不知道。」說罷,又道,「我也問過別的知情者,此人確實是個專做二道買賣的人販子,應該沒有撒謊。」

元煜沉著臉,親自去審問。

牢房裡,臭氣熏人,一人縮在角落,看到有人來,更加害怕,嘰里呱啦地說著什麼。

「他說,他什麼也沒做,憑什麼抓他。」譯人在一旁道。

元煜讓獄卒把牢房的門打開,走進去。

只見那人中等身材,面色黑黃,身上的衣服也有幾分體面,只是進了牢里儘是臟污。

元煜站在他面前,拿出初華的畫像,問,「你賣掉的那個中原女子,是這個么?」

譯人把他的話譯了一遍,那人看著畫像,左看右看,皺皺眉,答了一句。

「他說好像是,又好像不是。」譯人道,「那女子十六七歲,到他手中的時候,已經快死了。」

元煜的心猛然揪起,道,「她現在在何處?!」

那人嚇了一跳,看著元煜和他身後的人,知道他們定然來頭不小。

心中不禁打鼓,他以販奴為生,在他手下賣出去的人,沒有上千也有幾百。沒想到,如今自己只是做了一個很平常的生意,竟然引來了禍事!牙一咬,他想著要是承認了,說不定自己辛苦掙來的錢會被罰沒,不如不認,這裡是車師的地盤,這些中原人不能拿他怎麼樣。

想著,他突然大吵大嚷起來,語氣兇橫。

「他說,他剛才酒沒醒,聽糊塗了。」譯人連忙道,「他說他從來沒賣過什麼中原女人,還說……還說他的舅舅是車師國的守城官,他姨母是宰相最寵愛的姬妾,要是不放了他,他就讓你們好看……」

元煜面無表情,突然,「鏘」地拔出劍來,田彬來不及阻止,已經劈了下去。

寶劍嵌入石壁,離那人的臉不過毫釐之距,他嚇得面如土色,身體篩糠一樣發抖。須臾,大哭起來,嘴裡嚷著什麼。

譯人尷尬地說:「他說他救了那女人一命,是個大好人,只不過貪了點財……」

「她在何處?!」元煜揪起那人的衣領,面色鐵青地吼道。

譯人從那人支吾的聲音中分辨出一個地名,「是……烏孫!」

初華覺得自己的處境真是變幻多端。

從前從百戲班牽扯到齊王,到皇宮,再到中山國,已經讓她覺得不可思議;而現在,她一夜之間變成奴隸,又突然從一個隨時準備逃跑的奴隸變成一個被人伺候的貴人……她覺得,要是將來拿自己的經歷給孩子講故事,他們大概會認為這都是編的。

雖然她一直對安色伽沒有什麼好感,但是遇到他的時候,初華還是覺得看到了一線希望。

安色伽不但把她帶出了伎館,還告訴她,元煜已經攻滅了匈奴,如今,從朔北到天山以南,全都在元煜的掌控之下。

終於聽到了元煜的消息,初華又高興又激動,還有些急切,「他不知道我在這裡,有沒有在四處找我?」

「這個么,」安色伽淡淡道,「我不曾聽說。」

初華的臉上有些失望之色,沒多久,心中又轉過彎來,這裡離得遠,或許消息還傳不到。想著,她討好地對安色伽說,「安公子,我想寫信給朔北王,你能替我傳信么?」

「在下自當效勞。」安色伽微笑道,「不過,夏女郎須得隨在下去疏勒國一趟。」

初華訝然:「為何?」

安色伽無奈道,「你忘了?你打的那個人是千夫長,這姑墨城你是不能待的。我有急事要趕回疏勒國,你當然要跟著我才好。」

初華知道自己現在麻煩著別人,不好提這個提那個的,但想了想,還是忍不住道,「其實,安公子也不必帶我去疏勒國,我去找一隊去中原的商旅,或者找個嚮導給我,我自己回去也可以。」

「不行。」安色伽斷然道,「這大漠足有千里,遇上惡劣的天氣,就算是經驗老道的商旅和嚮導也不能全然倖免,我救了你,就要對你負責。」說罷,他臉上露出和善的神氣,道,「對付匈奴的時候,我與朔北王乃是同盟,你應該相信我才是。」

初華被他堵回來,思索一番,覺得他的話倒是沒錯的,終於答應下來。

第二日清晨,安色伽的駝隊便啟程,往疏勒國而去。

從姑墨到疏勒,路程並不算長。不過中間隔著荒漠,安色伽聽說了初華曾經生過大病,有意讓駝隊走得慢些。

初華先前走大漠的時候,正渾渾噩噩地生著病,只記得每日又熱又干,好像要被烤死了似的。或許那記憶太糟糕,現在,她戴著帷帽坐在駱駝上,竟覺得還挺舒服的。撩開紗簾向四周張望,只見地上都是金黃的沙丘,無邊無際,與頭頂純凈的湛藍相襯托,艷麗耀眼。

初華好奇十分,這裡望望那裡望望,還在從人的教導下騎著駱駝奔跑起來,清亮的笑聲撒了一路。安色伽望著那個興奮的身影,唇角不禁露出微笑,忽然覺得那身西域女子的長袍穿在她的身上,也十分好看。

沙漠里的風時有時無,平靜時,死寂一片;起來時,卻是遮天蔽日。午後,駝隊在大風中走了整整兩個時辰,到晚上歇宿的時候,才停下來。

駝隊里的人對沙漠十分了解,宿營的地方有水源,地上長滿了駱駝刺,駱駝們嚼得歡快。

從人們搭起帳篷,用駝糞和駱駝刺燒起了篝火。

安色伽走過來,遞給初華一塊餅和一隻杯子,道,「吃吧。」

初華謝了一聲,接過來。

餅很香,那杯子里的水白白的,喝一口,香濃得很,是奶。

「駱駝奶。」安色伽莞爾,「好喝么?」

初華點頭。自從落到奴里販子手裡,她只有這兩天吃上了可口的食物,這一點,的確要感謝安色伽。

不過,她對安色伽,還是無法全然放心,總覺得他的心眼不比元煜少。而在以前,她也因為這樣對元煜防備有加。雖然她現在覺得元煜耍心眼很有趣,但是安色伽不是元煜,她沒法全心信任一個不熟悉的人。

這時,不遠處傳來從人們的歡笑聲,有人拿出了隨身帶著的樂器,一邊彈著一邊唱起歌來,在寧靜的夜晚里,抒情而悠揚,十分好聽。

「他們在唱什麼?」初華好奇地問。

「在歌頌女子。」安色伽微笑道。

「女子?」

「是啊,」安色伽看著她,褐色的眼睛映著火光,閃閃發亮,「歌頌一個夜鶯般的女子,她有動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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