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七章 沙邑(上)

眾人很快收拾妥當,澆滅篝火。號令下來,即刻開拔。

外面的火把光從車簾透進來,光影交錯。初華坐在元煜的車上,看著他從行囊中摸出一隻小瓶子來,遞給她。初華接過葯,打開瓶口嗅了嗅。百戲班裡練功摔跤,常年跌打不斷,初華也算得半個行家。這瓶子里的藥酒香十分濃郁,入鼻即知是上好的傷葯。

但是她沒有動。

元煜坐了一會,瞥瞥她。

「我……我要到自己車上去換藥。」初華道。

「不行。」

「為何?」

元煜道:「現下正當黑夜,不知道還有沒有剩下的刺客,你換車,眾人都要停下來等你。此地山林密布,最易設伏,多待一分,危險便多出三分。」

初華也知道這是實情,沒說話。

「換吧。」元煜望向拂動的車簾外,語氣緩下,「黑燈瞎火,沒人看你。」

「那可說不準,」初華不信任地說,「誰知道你會不會像街上的流氓似的,我可是良家女子……」

「就算偷看,你也要有。」

「咚」,馬車裡傳來奇怪的撞擊聲,侍從們訝然。

田彬若無其事。心想他們在上藥啊上藥……

初華帶著傷,又本事不濟,爪子還沒揮出,就毫無懸念地被元煜一手壓住。

「你就這點功夫,還敢跟刺客對打?」元煜的聲音里沒有半點同情。

「你……你放開我!」初華面紅耳赤。

元煜鬆手。

初華瞪著他,退到車子的一角。

「快上藥。」元煜神色無波,轉過頭去。

初華別無選擇,這一走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停下,那傷的確要儘快上藥才是。幸好,傷在肩上,胸下纏著白綾,塗個葯倒也沒什麼。

「你千萬別回頭。」她背過身去,迅速地脫了上衣。

元煜沒有答話。

初華摸摸那傷處,是乾的,也沒有破損,想來是挫傷。她的心安下許多,打開藥瓶,倒出藥酒,一點點地擦上去。藥酒涼涼的,觸在皮膚上,傷處的疼痛似乎立刻減緩了些。

殺千刀的刺客,初華一邊擦著心裡一邊罵,這次是她大意,沒將小囊帶身上,要是要下次,她連霹靂罐也扔出去,讓他們見識見識什麼叫山外有山……

藥酒香在車廂之內散開來,外面的夜風帶來松樹林的味道,和在一起,倒是十分怡人。

可元煜卻覺得還有一種味道。

幽幽淡淡,摻雜其間,不起眼,卻教人無法忽略。

她還會往身上熏香么?元煜不禁想,未幾,又覺得大概是錯覺,近來自己的鼻子真是靈得有些古怪。

身後,傳來些細微的聲音,窸窸窣窣,他似乎能猜測道初華正在做什麼。上次在齊國救她的時候,她暈厥過去,衣衫是齊王子的侍婢換下的。這件事,元煜當初懶得說明,她卻似乎耿耿於懷。

唇邊不禁浮起一抹無奈的笑。

他和這個來路奇特的人,莫名其妙地摻合在一起。他欣賞她的才能,用意是好的,目的也是對的,但與她相處的過程卻總是意外頻發,並不像收留文遠他們那樣一帆風順。她任性,不羈,還帶著幾分犀利,對他這個皇子應有的禮貌,更是半點沒有。

但是元煜並不討厭,將她留下的心思也從來沒有動搖過。

果然是愛才之心么?

元煜想了想,覺得大概如此……

正出神,一隻小瓶子遞過來,「還你。」

元煜看看那瓶子,回頭,初華已經穿好了衣服。

「留著吧,」他沒有接,「你這傷不是一時半會能好。」

初華想了想,覺得也對,把藥瓶收起來。

一時無話,車廂里很安靜,只有車輪和馬蹄行走的嘈雜聲。

初華瞅瞅元煜,或許是剛剛經歷一場意外,或許是身處黑夜,她的心思冷靜下來。初華不是胡攪蠻纏之人,想去過往種種,忽然覺得,面前這個人,雖然做事姦猾舌頭略毒,但終歸待她不差。

片刻,她輕聲道,「那個,你……其實挺好的。」

元煜訝然,看向初華,光照昏暗,看不清表情。

突然得到她這般褒獎,元煜有些受寵若驚。

「是么,多謝。」他說,「為何突然這麼說?」

「想到了就說了。」初華道。

元煜揚揚眉,覺得這一點倒是實至名歸,自己沒什麼可反駁的。

「知道就好。」他淡淡道。

初華想了想,覺得心底的那個想法似乎考慮成熟了,過了會,道,「以前的話我收回,我可以繼續幫你鑽研那些火器。」

元煜聽到這話,心中一動,目中亮起了光。

他感到十分意外,這個小傢伙今天是怎麼了,吃錯了葯全都想通了?

「不過我有要求。」初華道,「我要是何時想回中山國,你不能阻攔。」

「那當然。」元煜露出微笑,這是很合算的買賣,對於她的本事而言,這算得什麼條件?他問,「還有別的要求么?一併說。」

「暫時未想到,想到再說。」初華只覺揚眉吐氣,驕傲十分。

元煜加強了警戒,那次遇襲之後,再也沒有再遭遇過刺客。

初華也在第二日回到了自己的馬車上,不過,她發現,眾人行走的路線開始彎彎道道起來,今天往東,明天往北,與既定的去向全然不一樣了。路程過了一半之後,元煜收到一份密信,看完,露出笑容。

「去過互市么?」他元煜忽而看向初華,問道。

「互市?」初華眨眨眼。

一場大風剛剛刮過風,天空澄凈。

沙邑座落於邊境,臨近大漠,因設有最靠北的互市而聞名。這是一個不小的城邑,內地的各色貨物和外族的特產,每日源源不斷地從各處城門運送進來,又運送出去。這城邑由漢人管理,卻囊括著各色人等,漢人、匈奴人、羯人、羌人、氐人……甚至遙遠的身毒人,都能在這裡見到。

初華穿著一身胡人少年的衣服,跟著元煜等人,騎著駱駝,扮作商旅的模樣,在沙邑的城門前等了好一會,那守門的軍士才驗完了文牘,放他們入城。

街道上,人來人往。各處街道皆商鋪林立,大小買賣都有,熙熙攘攘,人口之繁盛,讓初華咋舌。

「原來這就是互市。」她好奇地看著路旁一個吹笛子讓毒蛇起舞的人,片刻,又轉向一隊豪華商旅,駱駝上滿載著貨物,還坐著幾位渾身金燦燦的胡姬,輕紗掩面,香氣奪人,露出一雙漂亮的大眼睛。

「那是要賣到中原去的舞伎,」田彬難得遇到有個什麼都不懂的人,跟她並排走著。嘰嘰喳喳,「中原里的富戶如今喜歡養一兩個胡旋舞跳得好的胡姬,宴會請客,倍有面子。」

「那肉也不錯!」初華又盯著街邊一處熱鬧的食肆,門口,一直整羊放在炭火上烤著,一個光著膀子的健碩胡人正在給客人割羊肉,刀子使得漂亮,教人看著便想流口水。

「那可是這邊最負盛名的美食,」田彬笑嘻嘻,「等會安頓下來,我等也去吃些。」

初華心花怒放,看看坐在馬上的元煜,他貼了一臉絡腮鬍子,穿著寬鬆的衣袍,還纏著頭巾,看上去,就是個常年行走的商人。

先前看到他裝扮成這副模樣的時候,初華就有些佩服。這個朔北王,真是想幹什麼就幹什麼,一點顧忌都沒有。

「為什麼殿下要扮成商旅?」初華不解地問,「他是朔北王,直接過來不就是了?」

田彬一副「這你就不懂了吧」的神色,不答卻問,「你可曾發現,這裡沒有朔北軍的軍士?」

初華四周看了看,的確,無論是城門查驗文書的,還是街上巡視的,都不是朔北軍的軍士,服色並不一樣。

田彬道:「沙邑有沙邑都督府,自設府兵。朔北軍不駐此處,便不是殿下的地盤,殿下不過來此看看,要是頂著朔北王的頭銜,那可就兩樣了。」

初華點點頭,又問,「此處既然在朔北,為何不讓朔北軍駐此處?」

「嘖,你可知曉這互市每年稅前能收多少?自從殿下來了朔北,這裡就沒打過仗,朝廷這不是防著殿下分錢么……」

初華想到皇帝那副模樣,不禁訕然。這兩兄弟,在算計別人的方面,倒是實打實是一家子。

「還有一事。」初華想了想,問,「殿下來這裡,要做什麼?」

沙邑以市而生,故並不似內地一般,日落之後即閉市。

太陽在天邊落下,夜幕降臨,各處商鋪雖關門閉戶啊,食肆酒樓卻燈籠高掛,風中飄揚著樂聲和食物的香氣。

城中最好的伎館,在沙邑的北邊,叫琉璃館。此時,燈火通明,雖不算得門庭若市,來往者卻都是衣錦飾金的富貴之人。

鴇母高氏是個半老美婦,在館中迎來送往,一雙精明的眼睛,能在看到人的片刻分辨出身家如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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