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九章

竇妃陵在長安東南四十里,皇帝登基之後,曾經將陵墓修整,築神道,起享殿,周圍植以松柏。

祭拜之後,皇帝立在享殿前,四周望了望,只見綠野如翠,心曠神怡。

「九年了。」懷恩侯竇誠在皇帝身後,長嘆一口氣,「陛下年年來探望,婉在泉下若有知,亦當寬慰。」

皇帝道,「夫妻一場,朕來祭拜乃是應當。」

二人邊說著話,邊往陵外走去。身後,竇芸扶著紀氏,忽而道,「陛下,今日晚膳,也到侯府中用么?」

皇帝回頭看她一眼,莞爾,「正是。」

「自然要到府中。」紀氏笑盈盈道,「年年如此,今年亦不例外。」

竇芸聽著,放下心來,看看母親,臉上亦露出笑意。

待得上了車,御駕在前,懷恩侯府車駕在後,侍衛護送著,一道轔轔往長安而去。

到達懷恩侯府時,已是黃昏。

皇帝一向不喜鋪張,又是竇妃忌辰,懷恩侯竇誠也不張揚,府中無結綵,只像平日一樣點燈照明。宴上亦只讓兩名家伎彈琴,簡單平實。

紀氏操辦的筵席一向精細,待得家人呈上,只見各色食器十幾樣,都不大,其中食物卻擺設得賞心悅目,如花卉,如山水,如走獸,且香氣撲鼻,教人食指大動。

皇帝看著,莞爾,「夫人家宴,名不虛傳,朕在宮中亦時常聽人誇讚,說至善至美,甚於宮筵。若非在府上用過多次,朕幾乎不信。」

紀氏笑道:「陛下過譽。不過些家常菜肴,花些心思擺設罷了。」說罷,她看看竇芸,掩袖道,「不瞞陛下,陛下今日所用,乃芸親手烹制。」

「哦?」皇帝訝然,看向竇芸。

竇芸一臉羞赧,嗔了母親一眼。

「未知侯女竟通庖廚之事。」皇帝笑了笑,看看盤中,「如此精美,想來必是費了許多工夫。」

「也未費許多工夫,」竇芸忙道,「為陛下制膳,妾之幸也。」

「芸與婉甚似,平日除了愛詩書女紅,亦好制膳。」紀氏說著,嘆口氣,「可惜婉去得早,她當年還說,待身體康健些,便日日親手為陛下作|愛吃之物……」說罷,她眉頭一動,低頭用衣袂點了點眼角。

竇芸見狀,忙過去勸慰,「母親怎又說起這些,節哀才是。」

「母 親是實在想不過。」紀氏哽咽道,拉過她的手,「我與你父親,此生唯你姊妹二人。你長姊溫柔賢惠,從前在家中,常體恤你父親與我操心勞累,為我等縫衣做羹, 盡孝於前。後來與陛下與婉成婚,龍姿鳳章,一對璧人,誰不稱讚。陛下體恤,逢妾生辰,親自陪婉過府來賀,見婉不舍,在府中留宿,隔日再走,這般情義,又誰人 不羨。誰知一場時疫,便天人永隔……」

她說得傷心,竇芸亦難過,「母親……」

紀氏又拭了拭眼淚,向皇帝道,「妾亦是心疼陛下。知女莫過母,當年小女離世,妾心中知曉,她最捨不得的便是陛下。這麼多年來,陛下孤身一人,室中無婦人,膝下無兒女,每逢寒暑,亦無貼心之人相伴,小女泉下若知,豈不傷心……」

她哽咽一下,還待再說,皇帝卻頷首,出聲道,「夫人之意,朕已明了。」

眾人神色一動,卻見皇帝對徐恩道,「告知宮中,今夜朕在懷恩侯府留宿,不回宮。」

徐恩應下,出去傳話。

皇帝再看向紀氏等人,道,「夫人所言極是,朕雖為婿,卻多年未曾關懷君侯與夫人,實是不該。今日乃竇妃忌辰,朕當留宿府中,全祀奉之儀,以表懷念。」

紀氏張張口,愣了一下,這時,竇誠忙道,「陛下隆恩,臣等感激不盡!」說罷,領著紀氏和女兒,一道伏拜行禮。

皇帝留宿,雖吩咐不必隆重,侯府上下還是忙碌了一番。

紀氏方才一番言語,雖未得預想之效,可皇帝留宿一夜,亦是意外收穫,心中欣喜。待得諸事齊備,她看看正在堂上與徐恩說話的皇帝,想了想,對竇芸說,「去做些蓮羹來,待得晚些,可為陛下宵夜。」

竇芸會意,笑笑應下,轉身往庖中而去。

紀氏心中滿意,才轉身,卻見竇誠看著她,神色不定。

「怎麼了?」她訝然。

「我有話說。」竇誠皺著眉,說罷,往內院而去。

待得入室,竇誠掩上門,道,「方才在堂上,你哭哭啼啼,想說甚?今日是婉的忌辰,怎好提這些!」

紀氏道:「婉的忌辰怎不好提,芸又不是外人。君侯,芸今年已經十五,還不入宮,莫非要一直在家拖著?」

「你怎還想著此事!」竇誠道,「年節入宮之時,你就已經問過陛下,陛下一口回絕,你忘了?」

「陛下回絕又如何,不是也未看上別人?」紀氏反駁:「妾以為此事不可就此說死。陛下前番採選,掖庭都滿了,陛下可封了誰為夫人,立了誰為後?」

竇誠結舌。

紀氏看著他,笑笑:「君侯,莫多想!論親近,除了杜氏,陛下還跟誰人親?陛下回絕,說不定是一時之念,我等加些勁頭,說不定又改了主意?芸模樣教養也不差,妾便不信,陛下能挑得出比她更好的來!」

竇誠搖頭:「我是怕你做得太過,反惹陛下不高興。我等這一切,哪樣不是陛下所賜!歷代先帝,哪位會給登基前去世的元妃外戚封侯?陛下賜我等榮華,已是念在了舊情,若總想得寸進尺,一朝觸怒聖顏,只恐什麼都要丟盡。」

紀氏不以為然:「陛下豈會如此。」

「怎不會?」竇誠瞪起眼,「他可是皇帝!我早說過你,莫總往高了看。陛下娶婉,乃是從先帝之意,婉無福,做不成皇后,陛下不是還給我家封了侯?凡事知福才是,莫總這般要強!」

「反正妾看不上那些人。」紀氏冷哼,「君侯未封侯之時,那些人何人看得上你?陛下得了天下之後,個個甜言蜜語,道是妾不知曉他們心中作何算計!皇后既然本是落在了我家,便定是我家的,陛下如今又未定,憑甚不去爭!」

竇誠面色一變,正待再說,外面家人稟報,說宮中的徐內侍要與竇誠商議皇帝留宿之事。

紀氏代竇誠應了一聲,轉頭嗔他一眼,低聲道,「陛下在大臣家留宿,長安城中,還有誰得過如此殊榮?陛下對竇氏情義,不是明擺的么。君侯莫顧慮太多,此事全交與妾,妾自由分寸。」

竇誠見她如此說,亦無奈,嘆一聲,只得走開。

夜色籠罩,漪蘭殿內外,宮人點燭掌燈。

大雨似乎將至,天氣有些悶熱,時不時有飛蛾趨光而來,「啪」一聲,在火里爆一下,落下燈台。

蒲那和從音好奇地看著,過了會,蒲那問徽妍,「這些飛蛾怎麼了?不知曉到了火中便會被燒死么?」

「飛蛾飛蛾,莫來了。」從音說,用小手去將飛蛾擋開,卻是無用,一隻飛蛾繞開她的手,又衝到了燈火中去。

徽妍將從音的手捉住,讓宮人將燈台拿開,「飛蛾就是這般,生性喜光,雖知有難,仍忍不住要衝進去。」

蒲那訝然,好一會,道,「真傻……」

徽妍笑笑,不再多說,催促二人洗漱就寢。

小童們乖乖聽話,更衣之後,躺在榻上聽徽妍講故事,沒多久,就睡著了。

宮人放下幔帳,熄滅燈火。夜深之後,遠處傳來擊鼓報更之聲,博山爐里仍散發著淡淡的香。

二更了。

徽妍躺在榻上,望著帳外隱隱透入的微光,有些出神。

他……在做什麼?睡了么?

這樣的問題,近來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,徽妍總會忍不住想。她知道,皇帝是個勤勉的人,夜裡有時會忙到很晚才睡,說不定此時,他也與自己一樣,仍然醒著。

今日,是徽妍入宮以來,第一次沒有見到他。他今夜在懷恩侯府留宿,而想到那位侯女,徽妍就覺得心上好像被什麼壓著。

干你何事?心底一個聲音問。

可徽妍就是忍不住想下去。皇帝對懷恩侯一家的恩寵,人人都看得到,徽妍聽宮人們議論,今日是皇帝登基以來,第一次在大臣家留宿。

「……陛下或許真的會娶懷恩侯女吧?」

「……我看錯不了,或許明日陛下回來,就會召大臣說此事。」

「……」

徽妍知道自己想這些矯情,但聽得這些議論,仍不免掛在心頭,又勾起繁亂的思緒。

你知道他想立誰為後,他對你說過。一個聲音道。

可另一個聲音卻道,那又如何,你早已推拒了。

——雖是推拒了,可他待你一直甚好,你想想在弘農之時……

——他可不曾說做這些是為了你,他說他是為了蒲那和從音!

徽妍心煩氣躁,忽然覺得自己也像一隻飛蛾,並且還是一隻自作死的飛蛾。

明知那是自己設定的禁地,受了誘惑,仍然頭也不回地撲進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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