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第二十章 寒燈厭夢魂欲絕

費老猝不及防,一下子被褚一民抓了一個正著,只覺得一股透徹的陰冷順著指頭滲入骨髓和神經。

費老毫不遲疑,雙手回推。褚一民以為他想用通鑒筆抓住自己,慌忙小腹一縮。不料費老這一次卻用的是正宗太極氣勁,一記「撥雲見日」結結實實打在褚一民肚子上。

褚一民吃了那一記打擊,面容痛苦不堪,似哭非笑,整個人開始進入一種奇妙的狀態。他頎長的身子直直擺動著,如同一具殭屍,忽然扯開嗓子叫了起來。那嗓子凄厲尖嘶,忽高忽低,在這空山夜半的古廟之外徘徊不去,讓人覺得毛骨悚然:

「南山何其悲,鬼雨灑空草。長安夜半秋,風前幾人老。低迷黃昏徑,裊裊青櫟道。月午樹無影,一山唯白曉。漆炬迎新人,幽壙螢擾擾。」

這詩句鬼氣森森,光是聽就已經讓人不住寒顫,再加上褚一民本身的嗓音,有一種奇怪的魔力攫住人心。隨著詩句吟處,一團白森森的幽靈從褚一民的背後飄出來。

這團幽靈形狀飄忽不定,開始彷彿是枝筆的形狀,後來竟幻化成一張慘白的人臉面具,附著在褚一民臉上,讓他看上去表情木然。

費老剛要動,那一股涼氣已經開始從肩膀向全身蔓延,這鬼氣應和著詩的節奏,怨恨悲愁,縹縹緲緲地纏繞在神經之上。褚一民戴著面具,開始起舞,四肢節折,轉腕屈膝,光憑動作就讓人感覺到萬般痛苦。費老看了他的動作,不知為什麼心中一顫,愁苦難忍。

他運起通鑒筆唰地劈下來,用史家中正之心驅散悲思,又轉向去抓那筆靈所化的面具。筆鋒一晃,幾乎要扯下面具。褚一民忽然又變了動作,面具聳動,一腔悲愁隨著詩聲洶湧而出。

「吾不識青天高,黃地厚,唯見月寒日暖,來煎人壽……」

動作悲憤激越,把詩者感懷之心表達得淋漓盡致。以面具覆面,純以肢體表達諸般情感,是為演舞者最高境界。此時的褚一民完美地用動作把情緒傳達給觀者,堪稱大師。古廟子夜,一個黑白袍人戴著面具起舞,這場景真是說不出的詭異。

史家講究心存史外,不以物喜,但唯有悲屈一事往往最能引發欷歔,如屈原投江、太史公腐刑等等,後人每寫史至此,無不擱筆感嘆。是以這種情緒恰與通鑒筆的史家特質相合。加上費老受傷過重,通鑒已難支撐。

他為求不為面具感染情緒,只好閉上眼睛,沉聲道:「原來是李賀的鬼筆,失敬。」

「居然被你認出來了,佩服。」褚一民戴著那面具說。

李賀生在晚唐,詩以幽深奇譎、虛荒誕幻而著稱,人皆稱其為鬼才。他一生愁苦抑鬱,體弱多病,手指瘦如雞爪,卒時僅二十七歲。他身死之後,筆靈被筆冢主人收之,但因為詭異莫測,在歷史上時隱時現,到後來變成了一個傳說,諸葛家和韋家誰都不曾見過。想不到這筆靈今天居然出現在東山之上。

戴著面具的褚一民一搖一擺,緩步上前,嗓子如同唱戲抑揚頓挫:「既已知鬼,其必有死。」雞爪一樣的白手伸開五指,如同五根鋼針去抓費老的腦袋。

「住手!」

一道刀光閃過,唰地在那蒼白的手上留下了好長一道血痕。褚一民突然受襲,慌忙把手縮回去。他的動作一亂,情緒感染力陡減。費老只覺得心中一松,哇地吐出一灘鮮血,面容瞬間蒼老了不少。

十九、顏政還有羅中夏從山牆那邊閃了出來。

諸葛淳見了十九,五色筆吏見了顏政,褚一民見了羅中夏,這三對人互相對視,彼此都露出一絲奇妙的表情。月明星稀,夜幕之下,高山寺前一下子陷入一種奇妙的僵局。

最初打破這個沉默局面的是鄭和,隨著一陣嘩啦嘩啦的瓦礫碰撞聲,碩大的鄭和搖搖晃晃從正殿前站起來。他這一走,高山寺的大雄寶殿再也支撐不住,轟然倒塌,變成了一片廢墟。

大雄寶殿倒塌之後,後面的武殿和那傳說中的綠天庵遺址便進入眾人的視線。綠天庵遺址尚在遠處,薄霧蒙蒙,只看得到庵上一角。那棟武殿倒是看得清楚,這殿堂比大雄寶殿小了一些,木質結構,黯淡無光,比大雄寶殿還破落幾分。

羅中夏看了一眼遠處綠天庵的遺址,心中一陣天人交戰。退筆之法,就在眼前,究竟是該如何是好……剛才戰鬥雖然劇烈,可那畢竟是別人的事情,嚴格來說和自己半點關係也無。他此來東山,真實原因並非是為了幫著十九報仇,完全是因為聽說這裡還有退筆之法的緣故。

他心裡一時亂了起來。

這時諸葛淳從地上爬了起來,用手絹擦擦嘴角的血,掏出粉盒補妝,然後沖十九一笑:「喲,十九,你出落得越來越漂亮了。」十九柳目圓睜,一句話也不說。諸葛淳又道:「怎麼不給我打個電話呢,山路濕滑,壞人又多,如果出了事我怎麼向你爹交代。」

十九勃然大怒,一舉柳葉刀就要動手。諸葛淳笑嘻嘻地把肥厚的手掌擱在費老頭頂:「費老是山嶽之重,缺了他,諸葛家會很為難啊。」

十九一怔,從牙齒縫裡迸出一句「你……」終究還是把刀放了下去。

費老喃喃道:「十九,快走,別管我。」諸葛淳手掌一用力,一道鮮血從費老白髮間隙流下來。顏政悄悄繞著邊靠近,運起畫眉筆,想去幫費老恢複狀態。突然一滴墨汁飛灑過來,正中他的手腕,登時給打折了。瘦金體惜墨如金,寫出字來骨氣堅實,瘦金筆射出去的墨汁威力自然非同小可。

「五分鐘,五分鐘以後,隨便你怎麼拍他。」諸葛淳咧開嘴,看來他對這幾個人的能力特點已經瞭然於胸。他忽又轉過頭去嚷道:「成周,你看看誰來了。」

被喚作成周的五色筆冢吏走過來,他看到顏政,不由得縮了縮脖子,眼神里有几絲膽怯,還有几絲憤恨。顏政一看是他,不禁笑道:「原來你叫成周啊,上次臉上的傷好了嗎?」說完他威脅似地晃了晃拳頭,讓成周面色有些僵硬。

「今天……有褚大哥在這裡,我不會怕你的!」成周試圖說得強勢,但怎麼聽都底氣不足。他說完去看褚一民的方向。

褚一民此時還未摘下面具,面具白如屍骨,兩個眼窩、口鼻處都是黑漆漆的黑洞,看上去幾似骷髏。他走到了羅中夏的身前,微微彎下腰,一拂長袖,兩人面向而立。

「羅朋友,長椿一別,好久不見,請接受一個老朋友的祝福。」

「你把我的朋友鄭和怎麼樣了?」羅中夏沒理他的問候,直接問道。褚一民面具後的表情不知是什麼,這讓他很不習慣,覺得難以猜度。

「鄭和先生已經找到了他人生的價值,作為朋友,你該為他高興才對。」

「什麼價值?」

「能夠和千年時光遺留下來的筆靈合二為一,為主人做一番前所未有的事業,難道不比庸庸碌碌過上一生更璀璨嗎?」

「放屁!」羅中夏大怒,筆靈和自己結合,除了帶來無數麻煩與危險以外,從來沒半分好處。現在他看到鄭和變成一頭肌肉發達的怪物,更覺得褚一民在胡說八道。

褚一民歪過頭去:「你是抱持這樣的觀點嗎?」

羅中夏倒退了幾步,青蓮筆現,黑夜中顯得格外醒目。鄭和見了,眼神閃閃,沉沉地低吼著,褚一民一揮袍子,示意他稍安毋躁,然後把臉上的面具褪去,對羅中夏道:「羅朋友,我也沒想到今天晚上你也會出現在這裡。既然來了,我們不妨做筆交易。」

在場的人都是一驚,大家都以為一場惡戰免不了,可誰都沒料到褚一民會提出這麼一個要求。顏政和十九都把視線投向羅中夏,羅中夏舔了舔有些乾燥的嘴唇,道:「你想說什麼?」

褚一民的神態如同古典話劇中的開場說書人:「我知道你的事情,一個為了失去而四處奔走的少年,一個渴望回歸平靜的疲憊靈魂,一個誤入了另外一個世界的迷途羔羊。我們對此深表同情。」

「少說廢話!」羅中夏怒道。他看了一眼遠處的鄭和,發現對方的眼神里有一些奇怪的東西。

褚一民繼續說道:「這裡是懷素的故里,他的退筆冢可以幫你擺脫軀殼的桎梏。我猜,你是來退筆的吧?可是,你並不知道如何退掉,對不對?」

羅中夏不置可否。彼得帶給他的那封信里,其實只是重複了韋小榕的那四句詩,並沒有帶來更多訊息。

「我們現在手裡握有你需要的資訊,而羅朋友你則擁有我們所沒有的。你與筆冢的世界本無瓜葛,我想我們可以進行毫無偏見的合作。」褚一民說到這裡,別有深意地掃視了一眼費老和十九。

顏政忍不住開口諷刺道:「這種騙局也太明顯了吧,幫主。」

褚一民抖了抖袍子:「這並非是個騙局,我更願意用另外一個詞——雙贏。」他又把注意力轉回羅中夏:「你的青蓮筆和點睛筆都是獨一無二的,這是個關鍵。我們告訴你進入綠天庵退筆冢的方法,你把它們退出來,交還給我們,然後各自在各自熟悉的世界幸福生活,直到終老。」

「而且我還會保證你這些朋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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